楚怀王在接见秦国来使张仪之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张仪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卖了别人别人还要帮他数钱。

可是楚怀王熊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自二十七岁那年即位以来，他也曾励精图治、锐意进取。十五年来不但曾经大败魏国，而且国势日盛，与西边秦国、东边齐国并列为一等强国——物产最丰富、人口最繁盛、军队最众多的是楚国。

尤其齐楚此时已结成抗秦联盟。张仪来楚之前，齐楚联军刚刚攻取秦国的曲沃，生生斩断了秦国东进的一只脚。志得意满的楚怀王，想听听张仪来究竟要干什么。

张仪进了殿门，跟楚怀王想象中不同——根本不是一副精明强干的人精模样，而是一个诚实质朴的六旬老翁。恭谨有礼、规行矩步，走路都自带一阵阵的谦谦君子风。

张仪开了口，声音诚挚无比：

“秦国地处西部，但求自保而已，怎能与六国尤其是强大的楚国相抗衡？大王如果能跟齐国断交，不再联手攻击我国，我秦国愿意献上六百里商于之地，再加今年新鲜出炉的秦国小姐。从此楚国秦国长为兄弟之国，往来两国之间的只有和平鸽。”

楚怀王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刚才说什么小姐……啊不是，你说六百里商于之地，此话当真？”

张仪眼中的真诚浓烈得可以融化雪山，“君子一言既出，绝无儿戏！”

于是楚怀王立马拍板：那就说定了！他心里暗暗想：果然人言可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像张仪这样诚朴方正的人，居然也能被谣传成大忽悠。

不仅楚怀王如沐春风，楚国大臣们都兴奋地纷纷发来贺电——除了张仪一贯的宿敌、现在为楚怀王工作的齐国人陈轸。他发来的是唁电。

楚怀王很愤怒：为什么总是有人喜欢唱反调？他当面责问陈轸：我不费一兵一卒得地六百里，你发唁电是几个意思？

陈轸答：我以为不但拿不到六百里土地，反而会招来大患。

楚怀王追问：理由？

陈轸说：秦国凭什么看重楚国？不就是因为跟齐国联手？一旦与齐国断交，秦国凭什么还要给六百里土地？张仪回了秦国不给地怎么办？要我说，不如表面上跟齐国断绝外交关系、暗地里还是保持交往，等真的拿到了六百里土地，再提绝交的事也不晚……

陈轸口沫横飞说得正起劲，楚怀王一句话打断了他：

陈先生你闭嘴吧，啥也别说了，等着看寡人拿地就是。你跟人张仪过去就有矛盾，当寡人不知道？眼睛睁大点，寡人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诚信。

楚怀王一边亲自给张仪佩上楚国的相印、一边让一名将军跟他回秦国拿国土证；一边将齐国大使驱逐出境、一边断绝了跟齐国的往来。他日盼夜盼，盼着张仪画的饼兑现。

然而好事多磨，张仪一回到秦国据说就出了车祸，三个月没有上班。楚怀王开始心生怀疑了——不是怀疑张仪有什么问题，而是怀疑自己断交还不够坚决，以致让张仪为难。

此时与齐国的来往已经断绝，于是楚怀王颇费周折地找到中间商宋国，借宋国向齐王传达来自楚国的最新一轮侮辱。先被无故断交再被人身攻击，齐王是块木头也会动怒，于是齐国瞬间就和秦国达成了战略合作关系。

齐秦手一牵，张仪就露了面。他热情友好地接待了楚国将军，专门在地图上为他指示：看，从这里到这里，广袤肥沃的六里土地，现在全是你们大楚的啦。

楚国将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张先生，君子一言既出绝无儿戏的承诺算什么？

张仪的态度始终都是有一说一的诚恳：你问君子去，在下是张仪。

土地缩水了一百倍、曾经的盟友翻脸成敌、秦国小姐更是照片都没见着，讲诚信的楚怀王哪里受过这种气？他想都没想就下令：出兵，攻秦。

第一战在丹阳开打，楚军大败。不仅主将屈匄为首的七十多名楚国将领被活捉、楚军被斩首八万，还丢掉了汉中六百里土地。秦国就此愉快地设立了汉中郡。

楚怀王咽不下这口气，他调集国内所有后备部队，倾举国之力再次攻秦。孤注一掷的进攻果然有效，楚军这一次直接攻到了蓝田，离秦国首都咸阳的直线距离仅有五十公里。

然而这五十公里，楚军就是越不过去，秦国更怂恿韩、魏趁此机会在背后捅楚国一刀。前后受敌的楚军终于再次大败，只能选择退兵，再割两座城给秦国求和。

楚怀王那时还不知道这两场大败是楚国由盛而衰的关键，他那时只想剥了张仪的皮。所以一年后当秦惠王提议用秦国土地换楚国的黔中地时，楚怀王说要换的话我不要土地——我只要张仪。

秦王正准备取消交易，张仪主动要求前往。秦惠王问他：你知不知道落到楚怀王手里是什么后果？

张仪毫不担心：我跟他的宠臣靳尚关系好，靳尚又是楚怀王宠姬郑袖的心腹，凡是郑袖的话楚怀王没有不听的。楚怀王耳根子本来就软，软得我连人身保险都不用买。

张仪一踏上楚国领土，就被迫不及待的楚怀王关了起来。当楚怀王正在考虑究竟是水煮还是红烧能让张仪死得更痛苦的时候，靳尚对郑袖进言：秦王舍不得张仪，听说要用上庸六县和真正的秦国小姐来换——这一换夫人您就悬了，旧爱哪拼的过新欢？

郑袖就天天在楚怀王面前哭：大王你杀了张仪自己倒是爽了，然而秦国一定会发兵为张仪报仇的，我还是带着儿子早日避开的好，免得到时候逃命都来不及呜呜呜……

这一哭就哭得楚怀王转变了思想：做人何必那么认真冲动呢？于是他忘了张仪曾经的欺骗、忘了曾经朝思暮想的秦国美女、忘了丢掉的楚国土地也忘了战死疆场的楚国将士——不但把张仪放了出来，还重新待为上宾礼遇有加。

于是楚国的老百姓只有叹气：就是放一只猪在王位上，怕也没有这么轻信加健忘。

这之后张仪倒是很快就病死了，但楚怀王的厄运还没有结束。过了十来年，秦昭襄王约他在武关见面喝酒。

楚怀王不想去，但不去又怕惹得秦国不高兴。江河日下的楚国，已经不足以成为楚怀王任性的有力保障，所以最终楚怀王还是去了。

去了连秦王的面都没见着。不讲武德的秦王直接埋下一支伏兵，楚怀王一到就被绑架去了咸阳。秦昭王看着眼前的肉票，直接要求楚国拿黔中郡来换。楚怀王终于硬气了一回：又骗我又逼我割地？不可能。

从此楚怀王就作为人质长居咸阳，而楚国君臣也尽快将太子立为新王，以示秦国：作为一国之君，楚怀王已经过期失效了。秦国也不示弱：养个人质我们还养得起。

人质有一颗渴望自由的心。两年后楚怀王趁秦人不备，突然逃离咸阳。秦人只有先把通往楚国的道路统统严加盘查，让他没法逃回老家去。楚怀王不得已逃向赵国，但此时赵国的话事人赵主父出差了，赵国没人敢作主收留秦国的通缉犯。楚怀王不得已想往魏国逃，正在选路的时候被秦人追上了，于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还是没能走出咸阳。

一年后，五十岁的楚怀王病死，秦国倒是没有再以研究为名留下尸体不还。楚怀王的灵柩抵达楚国，不仅楚国人伤心，连其他诸侯国也都觉得秦国这事做得实在是不齿——但不齿归不齿，过了四分之三世纪，秦国把什么战国几雄全都吞并得干干净净。统一天下不靠诚信道义，靠丛林法则。

然而楚怀王毕竟死得太委屈，仇恨的种子从此深深地存在天下人的脑海里。等秦始皇一死天下大乱，楚人项梁项羽就找到楚怀王的孙子、流落在民间放羊的熊心，重新拥立为楚怀王以招揽人心，最终很快将秦朝送进了太平间。出来混，迟早总是要还。

表面上看，固然是草包楚怀王断送了楚国的大好前途；但往深处看，旧体制根深蒂固的楚国是挡不住经过商鞅变法洗礼的秦国的。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一切以战绩说话。如果打赢了丹阳和蓝田两场赌上国运的大仗，一国之君再利令智昏或出尔反尔都不是问题——然而打不赢就足以致命。

参考：

《资治通鉴·周纪三》，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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