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能改变一切。

曾是“亚洲最恐怖女性”的山村贞子，大约不会想到自己有这样一天：爬出电视机的一幕被制成巨大模型，由大卡车载着满街游走；作为庆祝嘉宾现身世界最高电视塔“东京天空树”开业庆典；参加在巨蛋举行的棒球赛，并投下“诅咒之球”；由50位少女组成“贞子军队”，在涉谷街头启动“贞子大增殖祭”，她们甚至和路人握手合影，及派送纪念品。路人反应如何？他们大赞“可爱”。

使贞子变可爱的，不是因为2012年，3D《贞子》制片方为电影上映而发起的宣传活动，贞子已经可爱许久，亲民许久。各种游乐场的恐怖屋里，固然少不了贞子的身影，万圣节化妆舞会上，也少不了贞子的黑发白裙套装，玩具商开发出能够从电视机中爬进爬出的贞子玩具，T恤上印着贞子形象，贞子布娃娃和钥匙链，也在四处贩卖，而且一律是以“很Q很萌”的模样出现。

3D版《贞子》上映，制片方还推出了“萌死人的贞子KITTY猫”，给她戴上了粉红色的蝴蝶结。她甚至成为电视节目灵感之源，充任“逃离贞子”与“寻找贞子”之类节目的背后缪斯。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是还有点邪异，但邪异得大方坦荡。

▲hello kitty与贞子嫁接出的产品。

贞子并不是一开始就获得坦荡的资格的，1989年，32岁的铃木光司，写下《午夜凶铃》第一部（后三部分别是1995年的《复活之路》，1998年的《永生不死》，1999年的《贞相大白》），贞子在文学世界诞生。

▲“贞子”系列的最新作品，《贞子的救赎》，贞子……的救赎。

在那个世界里，贞子生于1947年，母亲是山村志津子，拥有超能力，贞子九岁时，志津子无法忍受舆论压力，跳火山自杀。

贞子继承了志津子的超能力，也继承她的悲剧命运，1966年，她在南箱根疗养院休养时，被日本的最后一个天花患者强奸，并被投入井中。1990年，她的怨念与天花病毒结合，附着在录像带上，以无限传播为诉求，几个中学生看到了录像带，七天后死亡，记者浅川开始调查死亡事件，黑暗叵测的贞子世界，从滑腻、黑暗的井中世界，向整个世界蔓延。

▲1998年，中田秀夫导演，松岛菜菜子主演的《午夜凶铃》。镜前梳头这一幕，是许多人的童年少年青年阴影。

贞子的身世与形象，至少来自三个人，文学上的原型，显然是斯蒂芬·金成名作《嘉丽》改编的同名电影主人公，超能力、白裙、母女关系，都和《嘉丽》多有相似。

现实中的原型，是日本明治时期的两位女性超能力者，一个是生于1886年的御船千鹤子，一个是生于1871年的长尾郁子，她们都因为超能力（远视以及将意念转换为影像）而名噪一时，她们都被福来友吉博士操纵，到处露面，也都在1911年去世，一个自杀，一个郁郁而终。福来友吉博士的故乡，因此成为贞子的故乡，那里有博士的故居，有博物馆，还有“贞子馒头”。

▲1976年，布莱恩·德·帕尔玛导演，西希·斯派塞克主演的《嘉莉》。

贞子故事在1998年被拍成电影，导演是中田秀夫，佐伯日菜子扮演贞子，她贡献了一个清丽出尘的贞子，和小说中的描绘如出一辙。从此，贞子成为一个“固定角色”，通常由一等一的美女扮演，从仲间由纪惠，到3D版里的桥本爱。取材于贞子故事的电视剧《螺旋》，以及美版《午夜凶铃》中的贞子，也都是有世外气息的美女。

▲仲间由纪惠。2000年的《贞相大白》由她主演。

电影里的贞子，可怕，却不可厌，是因为日本人对怨灵的态度。在东方人的观念里，只有顺利的往生和顺利的死亡，才能为进入下一个轮回做好铺垫，过分凄惨的死亡、死者过分强烈的怨念和留恋，都会导致他们停在两界之间，成为怨灵，时不时到生者的世界里作祟、报复。

日本人将这种文化发扬光大，培育出许多怨灵，尤以女性怨灵居多。她们的形貌有多种可能，可以美丽出尘，也可以怪异可怖，她们游走在日常生活之外，不受日常生活种种细节的困扰，把散播恐怖作为存在的终极目标，因此有了特别的魅力。

古代日本的志怪故事里，最为人熟知的，往往是女性怨灵的故事，日本恐怖片，多半是女性怨灵的舞台，铃木光司笔下的贞子、清水崇电影里的伽椰子、黑泽清电影《呼喊》里的红衣女，以及《裂口女》、《半身死灵》中的幽灵，都是女性怨灵的现代都市变种。当她们成为一个门类、一个庞大的种族，她们也就成了另一种领域里的文化偶像。

▲黑泽清《呼喊》，2006年。

所以，电影中的女性怨灵，多数由美女扮演。但是，仅仅由美女扮演，是不可能完成贞子身份的漂白的，使她成为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亲民偶像的，有两个要素，一是时间，二是复制。

《午夜凶铃》电影问世，创造票房奇迹，美版随后跟进，然后是3D版《午夜凶铃》，这个过程，用掉了十四年，十四年时间，加上她本身那种利于传播的特质——白裙黑发的形象，由暗夜大海和深井围绕的身世，以及从电视机中爬出这个令人难忘的刹那，贞子获得了无限复制的可能，从一个令人恐惧的邪异形象，渐渐变得令人熟悉。她成为典故，成为话语，形容一个女人着装不够得体，可以说她像“贞子”，要说明日本在经济危机后的阴郁不安，也大可以说那是贞子的时代。

▲美版《午夜凶铃》，2002年，戈尔·维宾斯基导演，娜奥米·沃茨主演。

何况，小说和电影里的贞子，把“增殖”、“复制”当做存在的全部目标，这其中满含隐喻，和网络的特质不谋而合，难怪3D版的制片方会大大方方打出这种宣传语：“贞子是这个世界上与3D最相称的女人”，并且让她爬电视机，爬电脑，爬各种显示器。有了这种时代感，贞子才可以彻底脱离深井，走上地面，走上街头，走上T恤和钥匙扣。恐怖身世，反而造就了一种反差萌。

贞子也遇到了一个好时代，当好莱坞进入每个人的体内，成为深藏在意识深处的创作和评判标准，并让所有文艺作品呈现出一种浅白亮艳的特质时，贞子这样一些有点异常的、在身后拖拽着阴郁身世的形象，反而更容易脱颖而出。

时间，以及在时间里的不停复制，是所有邪异形象得到承认的必由之路。时间里的不停流转和复制，让他们脱敏、消毒，让沾在他们身上的深井泥土不断剥落，最终成为钥匙链上萌和Q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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