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哑铃不沉

童年时的那轮血月固执地悬挂在我记忆的天空。

那是盛夏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廊檐下的竹床上睡着了。突然，一阵狂乱的狗吠和嘈杂的人声把我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父亲抓起一把铁锹，冲向大门。

我跳下竹床，跟了出去。跟着跑出去的，还有母亲和十三岁的哥哥。

院门外，几个男人手拿棍棒和套绳，在围攻一只狗。那是我家的大黄——村子里唯一幸存的狗。

我从未见过大黄如此狂暴，凶狠。它愤怒地左冲右突，想要靠近院门。

有一个围攻的人被大黄咬伤了。他托着受伤的胳膊，站在人群外围，疯了一般大喊大叫：“打死它！打死它！”我认得那个人。他是我家的死对头杨高盛，村支部书记。

父亲高举铁锹，以令人恐怖的声音连连高喊：“住手！住手！不要打大黄！”

挥舞的棍棒终于垂向地面。大黄狗瘸着一条腿冲向父亲，躁动不安地绕着父亲吠叫不止。

“大黄，爷爷在哪？”父亲蹲下来，抚弄着大黄的脑袋，试图使它安静。

大黄挣脱父亲的手，向大路上跑了几步，回头看着父亲，不安地踏着步子。

“爹出事了！”父亲明白了大黄的意思。他焦虑地吼了一句，跳起身就要跟着大黄向村外跑。

那几个人以极快的速度举起棍棒，拦住了去路。他们说：“辛辛苦苦蹲守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等到你家的狗露面了。哪能再放跑它？”

各不相让的对峙、僵持。突然，父亲扔掉铁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惊得那些手持棍棒的人后退了一下。

“求求你们！”父亲哽咽着说，“肯定是我爹出事了……要不，大黄不可能独自回来！只要找到我爹……大黄……你们带走！”

我跑过去拉父亲。手电筒闪烁不定的光影中，我看到父亲眼珠通红，满脸是泪。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那些人终于让出了一条道。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紧跟着大黄往村外跑。哥哥也跟着父亲跑去了。

我和母亲回到院子里。大路上的声音渐去渐远，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母亲安顿我在小竹床上躺下。她在竹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芭蕉扇，为我驱赶蚊子。

我仰面躺在小竹床上，看到了那轮血一样红的月亮。很圆，很饱满。我瞪大眼睛，看着那轮红红的满月，似乎能看到月亮上一缕一缕的血丝。它的周围没有星星。一颗也没有。深暗的天空中，只有那一轮血红的满月。它看起来很沉很沉，沉得像是随时都能坠落下来一样。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廊檐外栽种着一株高大的夹竹桃。它枝叶繁茂，正开满了一树的白花。淡淡的苦香弥漫在湿热的空气中。

我听到母亲沉重的叹息声。院墙边有细微的虫鸣，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爷爷果然出事了。爷爷带着大黄在村外躲避，怕大黄被抓走。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天之后，连惊吓带疲累，爷爷病倒了。

爷爷躺倒在玉米地里。大黄用牙咬着爷爷的衣袖，想把爷爷拖拽起来。怎么费了半天劲，爷爷只在地上挪动了一点。大黄松开了爷爷的衣袖，慌乱地绕着爷爷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它撒开腿，向村里跑去。

爷爷挣扎着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它回来。大黄听到爷爷的喊声，只是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便决然地跑去了。

爷爷躺在病床上，哽咽着说，大黄通人性啊！他跟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天了，它硬是一声都没有叫过——饿了渴了也不叫一声！它通人性啊……它知道村里有危险……

我再见到大黄的时候——不，我没有再见到大黄。我只是见到了大黄的皮。村里的一个年轻人把大黄的皮递给我父亲的时候，眼神里满是同情和遗憾。真是一条好狗！他说，我趁他们不注意，把狗皮拿来了……给你爹做件皮坎肩吧，好歹是个念想！

大黄的皮没有被做成坎肩。它一直被挂在爷爷的床头。每天，临睡前，爷爷总要站在床头，抚摸着大黄毛茸茸的皮，轻声念叨些我听不懂的话。

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把大黄的皮放到了爷爷的棺材里。不是铺在爷爷身下，而是叠得整整齐齐，和爷爷并排放在了一起。

父亲说，这是爷爷临死时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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