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战士的集体生活，白天劳累而欢乐；可是到了晚上，蚊虫叮咬，没有书籍，没有电灯，单调而寂寞。人多了，不是你洗脚洗脸，就是他洗衣服，再不就是其他几个唠嗑磨牙，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不知道是同学中谁的发明，开始用讲轮流讲故事来排遣冗夜的无聊。

丘山被窝底藏着一本翻成了莲花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按照排班儿，今天轮到他讲故事。利用闲暇时间，他把书看了又看，准备了又准备，因为要把冗繁的小说变成情节生动的平书故事，还必须加工整理。帐篷里没有灯光，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同学们洗耳恭听，丘山干咳了一声，端坐床铺，开口讲道：

“……深夜时分，老梁腰间别着王八盒子手枪，稳健地走在前边，后面，杨小东紧紧跟随。横亘于乡间的铁道像条长蛇般蜿蜒在眼前，铁道线上不时龟缩着一个个碉堡……”。

郑全提出了抗议：“昨天已经讲到了杨小东进了城，在学校的护校河边会和了韩燕来，准备潜进学校，怎么今天又回到了城外？”

丘山笑道：“书是今天才到我手，刚刚读了几页”。

周游打趣说道：“再唱一出进城，就叫《二进宫》了”。

牛福说道：“小唱从女同学来仪那儿交换来一本《林海雪原》，小唱，拿出来从头念，听说是侦察加战斗的，能特精彩”。

大家立刻来了精神，像弹簧一样从草铺上弹了起来，几个人的嘴里同时喊了一句：“啊”！

小唱说：“是抢来了，又叫她们给偷回去了”。李蓉唉叹地说道：“一块肥肉叫狐狸叼走了”。

洪泰说：“丘排长呀，你这两天领着咱们劳动太忙了，有空又要总结先进民兵排的经验材料，我看呀，排长你这两天再背背书稿，今天还是叫王大河讲《鬼狐传》吧”。

所谓的《鬼狐传》，就是《聊斋志异》。同学刘龙在原来学校造反派焚书的时候，从火堆里旁捡出来的一本带着绣像插图的线装书。大家都是小学四年纪的文化水平，读起文言文来可谓盲人摸象似念天书，也就看图能猜测个小概意思，但也爱不释手。

这次来开荒种地，也背了来。这可算是一本大禁书，读它是会遭到批判的。可刘龙喜欢看，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偷偷请教王大河。后来被大家发现了。同学们也借机给王大河规定：每天给大家偷偷讲几段，做为对大家集体保守秘密的回馈犒赏。

杨斌催促道：“大河，你再讲一遍《贾奉雏》，我就标榜刚直不阿，不诹不媚的人，最后道德圆满，成圣成仙”。

王大河说道：“这不，受了毒害不是？哪有什么神呀仙呀，在那思想禁锢，知识蒙昧的年代，《聊斋志异.》只不过借助鬼神，曲折地反映了人们的美好愿望”。

刘铁说：“那个没有鬼神的《胭脂》，也叫人心生恻隐，真是一曲人性美的颂歌——大河，随你的便，快讲一段，我就爱听一段儿一段儿的小故事”。

王大河讲道：“从前，在旷野上，草原辽阔无垠，平坦静谧得就像无风的海面。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眨着怪异的眼睛……”。

张庆打断大河的话，说道：“又糊弄我们不是？废弃的宅第，倾颓的古刹，书生憨厚，狐仙多情，‘虽为异类，情亦犹人’。这是《聊斋志异》的脉络风格。狐仙怎么会到旷野无人的草甸子去追求情爱呢？你是要讲凶恶的草原狼吧”

王大河说：“我今天讲一段咱们绰尔河当地版本的《鬼狐传》，算是一个真实的狼故事。”

张庆说：“打扰了，换一换风味，可以”。

王大河重新讲起：

“从前，在绰尔河草原的旷野上，一个漆黑多云的夜，月亮不再忍心看人世间的幕幕惨剧，隐去了身影。只有几颗怪异的星星，在遥远天边眨着诡异的眼睛。一个湖边的水草塘中，突然传出来一声声微弱的少女的呼唤：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好像从遥远的方向传来了一个少男的回声：

‘妹妹，妹妹，我在这里……’，

‘妹妹，妹妹，我在这里……’。

晚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草原上，湖边茅草窝棚里居住的牧马人，连续两天夜里听见了这凄厉的男孩女孩的遥相呼唤的呐喊。茫茫草原，人迹罕至，难道是鬼？可是，宽广的草原，除了几个不相毗连的放牧窝棚 ，以及几个年过半百的牧马人，坟墓都没有一个，鬼也难得有呀。何况是在芦苇荡里？

第三天早晨，牧马人朱五再也受不了这凄惨声音的煎熬，找到牧马人赵四，决心结伴儿闯进湖泡的芦苇荡里一探究竟。他们缘湖边细心查看，发现湖边外侧的芦苇荡有一溜被践踏的痕迹。这里的一条芦苇向湖泊深处的方向微微倾斜，顺着痕迹向里走，穿过芦苇荡，到了烂泥沼泽塘，脚迹没有了，可是芦苇荡和湖泡水之间的烂泥沼泽泥地里有一处动物或者人挣扎的痕迹——因为沼泽里的一棵荷花的荷叶残破凋零了，还溅着泥污，荷箭也被折断了。他们退了出去，相隔几百米的距离外又发现了一处同样的痕迹。难道是什么人，遇到了什么危难，失误闯进了这芦苇荡，误踏进了沼泽，没顶于泥沼里？

几天以后，给牧马人送给养的车老板子，讲了一件悲惨的事件。说是绰尔河镇有一家日本裔的大豪绅，土地千晌，骡马成群。又做着独霸一方市场的大商人。欺压中国的老百姓，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多行不义。

几天前，他家的太夫人死了，挂起忠义孝道旗，大做超度亡灵法事。灵幡遮天，孝棚蔽路，花费了无数的金银珠宝，还要陪葬活生生的童男童女，到阴间给太夫人做奴才。急切购买少年男女。正赶上镇上来了一伙逃荒的外地人，衣衫褴褛，食不裹腹。他们为了孩子有一口饭活命，听信了买孩子的汉奸的甜言蜜语，四家大人合计着把四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卖给了几个自称是买人做丫鬟奴隶的人。

可怜这四个孩子，一被带进豪绅的大院，其中一男一女立即锁进牢房，准备在太夫人埋葬三天圆坟时摆到墓地，牵牛捧盥，做活的牺牲。

另一男一女，洗冲干净，做摆好姿势，手托银盘，半屈半跪，被捆扎固定于木制的脚手身架之上，从鼻孔插入羊肠细管直到胃中，灌以大量的水银毒液。两个孩子连挣扎都不能够，痛苦痉挛了一个时辰之后，睁目而死。

第二天，豪绅家隆重出殡，灵柩前一对金童玉女屈跪于四人扛抬的两辆平板小轿之上，双双手托银盘，上置花篮果品。金童玉女面润齿白，粉面含娇。双眼圆寰清秀，头发流苏乌云，向着前方，注神凝望。花篮的缎带上写着：‘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

恰巧孩子的父母们还没有离开绰尔河镇，裹狭与人群里看热闹。惊奇于人们拥挤在灵柩前，神色怪异，交头接耳。前呼后拥地观看议论。

逃荒人仔细一看，金童玉女竟是自己昨天卖掉的儿女！孩子表情凝重，精精神神。梳理化妆，描眉画鬓，绿裤红袄。再仔细一看，儿女们永远是一个姿势，双双身体僵直挺硬。虽然犹如活人，眼神已经永远地凝固了。

两个孩子的妈妈立刻明白了一切，一个撕心裂肺地大呼：“二妞儿”，另一个悲愤地喊了一声：“大牛”双双撞向暗红油漆的灵柩。额头血流如注，昏死过去。人群骚动了。几个日本兵，立刻向前，把两个人拖拽到路边沟里，挥舞着枪托子狠狠地砸下去。

半夜时分，日本豪绅家看监牢的中国老仆人打开了牢门，递给两个小孩子一人两个馒头。孩子狼吞虎咽地吞了进去。老仆人掉下了眼泪，又给每个孩子塞了两个馒头。

说道：“孩子，快揣上这馒头，逃命去吧，那两个已经被毒死了，殉葬埋进了坟墓。后天早晨，三天圆坟的日子，也要把你们做好姿势灌进水银毒死，看起了栩栩如生，精精神神的，牵牛刷马。还有老夫人生前喜欢的猫儿、狗儿、鸟儿、连同纸扎的牛马，木制的楼阁，统统一炬烈火，焚烧升天’。

两个孩子原来已经饿得半昏，昨天听得隔壁两个同伴的低嚎咽叫，已经吓得傻了。又听了这个消息，已经心胆俱裂。只会流泪，迈步动弹不得了。

老仆人急了，一手拖拉起来一个孩子，出了牢房，左拐右躲，弯弯绕绕，从大院的后角门出来。指着一条向北的道路说道：“东西南方向，人烟辏集，都是豪绅家的势力范围，会被抓回来。你们只能往北边的大草原跑了，草原物产丰富，裹腹的东西很多，命运好，可以有一条生路”。

大一点的男孩已经明白过来了，拉着小姑娘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磕着一连串的响头，说：“老爷爷，谢谢救命之恩”。老爷爷没有应答。两个孩子抬起头，看见老爷爷已经自己吊在了门楼的横木上。这时，大院内出现了嘈杂的叫喊声。两个孩子急急忙忙，顺着往北荒凉的路，向草原深处跑去。

原来，半夜巡逻的日本家丁查看牢房，发现小孩子跑了，立即报告了主子。院内搜查无果，北角门发现了缢死的老仆人。主人断定孩子是跑进了大草原。在后面一路追赶。

两个孩子一路狂奔了二十几里。听见后面追得近了，看看前面，出现了芦苇荡。小男孩说：“小妹妹，咱们分别藏进芦苇里吧，他们进芦苇荡里搜查，你我或者能有一个逃脱的”。说罢，小女孩钻进了芦苇丛。小男孩又往旁边跑了一段距离，也钻进了芦苇荡。

这时候天已经放亮。夏天的草原弥漫在雾气之中。牛马在栅栏里半酣睡半倒觉（反刍），做着奶一样的甜梦。牧马人仍然在温暖的梦乡里，欣赏绿草红花的大草原。

日本家丁追赶到芦苇荡，找到了两行脚迹，头目播转马头，说道：“咱们回去报告吧，那两个孩子已经进了鬼沼”。

原来，在这片湿地草原，春夏雨水一下，四面八方的流水向低洼处的日月泡及其周围的芦苇荡里汇聚而来。裹挟来大量的陈年的草茎，草叶等腐殖质，在芦苇根下全被积水稀释泡得像酱糊一样，成为了稀泥沼泽。

牛马一脚踏进去了，愈挣扎，陷得愈深，不用半天，就没了顶，踪影全无。

有好奇的人，踩着推倒的芦苇往里走，走进去五六十米左右，就看见烂泥水里长着的不再是芦苇，而是低矮稀疏的蒲草，还有三三五五点缀的小椭圆叶的芡实、大圆片的菱角、芭蕉叶似的野荷花，一派妩媚灿烂。可是，用木棍子探一探脚下，却是不见底的稀泥巴，偶尔还会冒出气泡泡。这泥沼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不慎掉进去的动物的生命。

因此，人们很早就给那个芦苇草塘起了个骇人听闻的名字，叫做‘鬼沼’。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躲过了日本恶霸，却没有躲过去鬼沼。孩子要往芦苇的深处藏身，体轻又踩着芦苇，没有预感到脚下的危险。怎么能想到芦苇的尽处是陷阱？一脚踏进去，虽然没有立刻没顶，但是越陷越深，无望地挣扎了两三日，终于消逝了”。

窝棚里沉默，无边的沉默着。

李蓉问道：“那个日本恶霸后来怎么个结局？”

大河说道：“三年后，一个漆黑的深夜，几个蒙面人偷偷潜进了豪绅的宅第，血刃了全家的老小。全城的老百姓拍手称快。可后来才知道，那一夜豪绅本人并不在家里，到青楼鬼混去了”。

刘钢道：“绝不允许他逍遥”。

大河道：“对，又仅仅过了一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投降了，但驻绰尔河的一小撮鬼子仍然负隅顽抗，咱们绰尔河的地方抗日武装就把他们包围消灭了，捉住了那个日本裔恶霸，在县城的街心，点了天灯”。

大家拍手称快，说道：“终于报了这笔民族仇恨”

楚国问道：“大河，你讲的鬼沼，在这个大草原的什么位置？”

大河说：“咱们这个西南大草甸子湖泊很多，那个鬼沼，应该是在靠近绰尔河城的东南方向，距离这里是很远的。”

杨斌说道：“怪不得下了第一场春雨的时候，咱们的车把式李伯伯就反复告诫学生，春雨钩引地下的桨水上返，湖边的烂泥塘不能踏进去半步，会陷进去的，我还以为吓唬咱们昵——看来真有危险呀”。

丛文说：“只可惜望着湖里的鱼儿打着缥，我还曾经想去湖里洗澡捉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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