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在历史学家黄仁宇的笔下，是闷闷无趣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从黄先生大历史的角度来说，确是如此，但如果调整焦距，这一年，或许有一个人值得关注。

1.

万历十五年，徐弘祖出生了，更有名的是他的别号：霞客。

他的父亲叫徐有勉。

父亲徐有勉跛着一个腿，躲避着前来拜访他的地方官员。

我有田有房，没理由为五斗米而折腰，我有山川秀丽可以观望，何必奢望繁华，我有诗与远方，何必与庙堂苟且。

如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想结交一下仙人葛洪，我听说他跟我一样也是个跛脚，我想送个小童去扶一扶他。

狂，狂到极点了。

有这样的上梁，当然有如此的下线。

你！

徐有勉突然指着儿子。

弘祖啊，你也不要去学那《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吧，我看你的眉间，有烟霞之气在翻滚，把心交给诗，把路交给远方吧。

你不要做庙堂的腐臣，你不要去弘祖，你不是弘祖，你是……。

金山大儒陈继儒凑了过来：我看，他就是烟霞的客人，他就叫霞客吧。

徐有勉大笑，好，好一个霞客。霞客，那你就去替我看一看我未见的风景，替我走一走那未走过的路吧。

徐霞客点点头，他懂又不懂，但他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记住了一辈子。

十八岁那年，父亲徐有勉去世。

2.

母亲为徐霞客捧出了远游冠。

徐霞客犹豫了，他过得太幸福，当别人之乎者也，为考试昏头转向时，他已经爬过附近所有的山，涉过附近所有的水。

不过，山不敢爬得太高，水不敢涉得太深，因为孝子“不登高，不临深”。

现在，母亲捧出远游冠。

去吧，去你父亲去过的地方，他在飘渺峰上眺过远，在虎丘上驻过足，在西湖上荡过舟，在苏州河边念过诗。

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婢女与篱豆，我有春蚕与清茶。

去吧，去你父亲未去的地方。去见那奇异的山水，去结识那奇异的大儒，去寻觅那奇异的古书。只需回来时，别忘了把一路的风景画下来给我看。

徐霞客接过母亲手中的远游冠。

在春草冒出新绿时，他推开篱门，把背影留给母亲。在枫叶变黄的时候，他踏着落叶归来。袖里是诗，是画，是游记。行囊里是琪花、是瑶草，是碧藕，是雪桃。脑海里是大千的世界，是离奇的故事，是别样的风景。

他将这些献给母亲，在秋日的夜空下，在豆藤点就的长命缕烟中。徐霞客说，母亲啊，我的眼就是你的眼，我的脚就是你的脚，让我给你讲讲世界之外的世界。

二十年，不停的告别，不停的归途。徐霞客从不曾间断，也从不爽约。不过，他不愿意再走了。母亲已是古稀，每一次出门，他都担心归来时，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说，带我去游游荆溪吧，去游游句曲吧，我想亲眼看看你口中的世界。

出游的路上，母亲一路小跑着走到前面。

儿啊，你看，我走在了你的前面，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我们总留给母亲背影，我们又何曾关注母亲的背影？我们只知道有远方，我们何曾想过，我们亦有来处。

第二年，母亲去世，徐霞客有三年没有离开，守在母亲的墓前。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只有远方，没有了来处。

3.

母亲去世的十年后，崇祯九年，徐霞客四十九岁，他准备做一次长足。

此刻，他在等一个人，一起去彩云之南，一起去黔山之贵。

他等的是叫黄道周。徐霞客说，如果要选一个人同行，我愿意是黄道周，因为他的字画是天下第一，他的文章是天下第一，他的人品亦是天下第一。

与世间的第一人，去看世间的万物，怎样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两年前，黄道周因为妄议中央，被崇祯皇帝贬下人间，同徐霞客一起喝酒撸串，看了不亚于九华黄山的梁山大峰山，又定下了云贵之旅。

等了两年，黄道周没来，因为崇祯一个召唤，黄道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黄道周说抱歉，我的生活不能只有诗与远方，我还有庙堂里的苟且与狗带。

徐霞客没有挽留，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独行吗？

徐霞客叹了一口气，这时，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背起徐霞客的行囊。

如果可以，请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这个人叫静闻。

4.

静闻是南京的一个和尚。在碰到徐霞客之前，他只干了一件事情，刺自己的血抄了一本《法华经》。

他想把这本血经供奉到云南鸡足山的悉檀寺。

在交通基本靠腿，匪患横行的时代，一个和尚，又是以静开头，以闻为名的和尚，要想从南京走到云南，也可以称之为一个小西游了。

于是，听说徐霞客要去云贵，静闻找上了门。

鸡足山，徐霞客早已经去过，但想了一下，徐霞客同意了。

走吧，我带你去鸡足山礼佛，我还要带你去看峨嵋山上神奇的佛光，不过，我可要说清楚，我并不相信那是什么佛光。

静闻答：放心，我会做一个静静的美男子。

徐霞客，静闻，还有个姓顾的仆人。一儒一僧一仆，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静闻是个好伴侣，虽然不会写诗，也不会喝酒撸串，但懂茶，也懂得欣赏山川的美。而且还注重个人卫生。在船上时，绝不大小便，一定要登岸操作。

而且，他还是一个勇敢的人。

坐船行至湘江，突然杀出一批剪径的好汉，叫着留下买路线杀上船来。

一看不对，徐霞客学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把钱箱往江中一扔，然后赤着身子跳进了湘水。不要问我为什么徐霞客会赤着身子。

裸睡不是一个好习惯吗？

静闻没有跳，因为他惦记着他写下的血经。强盗将船翻乱，又放了一把火，静闻跳到河里要来灭火，被强盗捅了两刀。

顶着刀伤，静闻下沉上浮，去捞当初扔下的钱箱。钱箱没有了，静闻的伤却更重了。

5.

南宁的善宁寺，徐霞客要跟静闻告别了，静闻躺在床上，病入膏肓，显然无法再走下去。

离开寺庙，登上离去的船。徐霞客突然想起来。

静闻房间的窗户还是破的，虽然拜托庙里云白和尚补一下，但云修补没有发挥作用，说好的修整迟迟没有做。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至少我得把那破旧的窗户修好，不能让寒风吹进静闻的房间。

回到善宁寺，修好了窗户，静闻却抓住徐霞客的手。

霞客啊，给我你新买的鞋吧，再给我一罐衡阳的茶，只要有这两样，我会好起来的，我要去鸡足山，我要将我的经书放到悉檀寺里。

徐霞客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两件东西我都给你留着。你等我从峨眉回来，我带你去鸡足山。

推开静闻的手，徐霞客离开了善宁寺，搭船前往峨眉山。

船开了一天。第二天，徐霞客跑上岸，又跑回了善宁寺。

静闻啊，这鞋给你吧，这茶也给你吧。你如果好了，就穿着这双鞋，喝着这样的茶到鸡足山吧。

静闻露出微笑，我会的，我一定会到鸡足山，我的经书也一定能供奉在菩提的座前。

静闻做到了这一切，只是以他没有想到的方式。

徐霞客三别静闻，最后一次是永别。

6.

得到茶叶跟鞋的第二天，静闻终于成了一个静静的男子。

徐霞客重新回到了善宁寺，静闻火化为一捧遗骨，云白和尚一点也不讲究，静闻的骨灰里夹杂着炭土。

好吧，我来拣走这些炭土。坐在地上，徐霞客想着静闻的样子，将杂物一一捡走。

云白和尚好像还练过功夫，扣着静闻的经书与杂物，威胁索要经书的徐霞客，你丫老实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啰嗦，小心我不客气。

好吧，我只要那本血写的经书，其它的一切，你留着吧。

徐霞客装好静闻的骨，收好静闻的血书。

走吧，这个寺庙不是你可以驻足的地方，跟我去你一直想去的鸡足山，把你的经书供奉在悉檀寺里。

四年以后，徐霞客来到了鸡足山，将静闻的骨头埋在了山下，他并不信佛，但他相信，这是静闻最渴望的归处，那个爱卫生的和尚，那个虔诚的和尚，那个因为筹到不旅费，被他嘲笑无用的和尚，那个勇敢的和尚得到了他的最佳归处。

经书也放到了悉檀寺里，静闻终于可以静静的闻佛音了。

这四年，徐霞客遇过盗贼，听过虎啸，卖过衣裳，要过饭，穿过从未有人到过的险境，可他从没有放弃。

南去的人碰到他，问：要不要给家里人捎去一封信。

他说，不要了，没有信，家人会认为我已经去世，如果捎去书信，只会让他们担惊受怕罢了。

他终于兑现了诺言。却也再无法实现自己的最一愿望：入剑阁蜀道，探峨嵋胜境。

7.

徐霞客再也走不动了，在南宁时就已经身发毒疮，是静闻的使命支撑着他，是江山的秀丽鼓舞着他，这两者缺一不可。

到了鸡足山，他全身发满了疹块，最为依赖的双腿也无法迈动。就连跟他走了千万里路的顾仆也带着钱跑了。

剑阁的险，峨嵋的秀，我只能留待来生了。

只是，我也要葬在这异乡吗？我还是想回江阴，一个游子，最终的归宿该是他的来处。

幸好，丽江的土司木氏敬佩他的壮举，请人用滑杠将他抬回了江阴。

回到家，已经是五年后。到家的第一件事，他叫儿子去京城，打听一下黄道周的消息。

三个月后，儿子徐屺带回来消息。

因为又妄议中央，黄道周又被崇祯关进了牢房。

徐霞客叹了一口气，我好想最后再见一眼黄道周，跟他讲一讲这五年的故事，看来，这是一个奢望了。

数日后，徐霞客去世。

历史上最伟大的游客离开了。他的一生，没有封过妻，没有荫过子，可是，等有人探望他，叹息以你的才华，足以光宗耀祖时，他回答：

当年张骞凿空，他没有见过昆仑，玄奘、耶律楚材奉命出使，才有了西游。而我，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我靠着一根竹杖一双鞋，穷尽了黄河，登上了昆仑，游历了西域，在遥远的国度亦留下了我的名字。我做到了他们三人做到的事情，我的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是的，他用自己选择的方式度过了一生，这不是成功，那成功是什么？

那么，故事结束了吗？

没有，这只是上半部分。

8.

徐霞客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驴友，还是一个热心分享的游客，如果有论坛，他肯定会天天在线更新徒步指南，如果有朋友圈，他一定狂晒照片。

因为没有，所以他写游记。

回到家后，他哪里也去不了，他也不想去了，他只想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游记。或许在某一天，有一些同样忘情于山水的人会想看一看它。

当然，他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粉丝。如果想到，他会不会再撑两年？

反正，他没有撑下去，他把整理笔记的工作交给了自己的朋友：季梦良。

9.

徐霞客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亲手整理这些游记了，他找到了季梦良，说，你来完成吧，我看你行。

季梦良拒绝了，他不是愿意，而是不敢接手。他知道，这是一本人世间以前绝无的书稿，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它值得更好的人选。

可是，没有时间了。数天后，徐霞客去世，留下了数箧文稿。

好吧，既然这个事情摊到我的面前，就由我来完成吧。

季梦良担心自己无法完成这份工作，又找来了好友王忠纫，两人一起埋首徐霞客的故纸堆，费时两年，终于理出了一个全集。

《徐霞客游记》终于问世了吗？

是的，但很短暂。很快，大明朝完蛋，清兵入关，杀到江阴，发生了著名的江阴八十一日。江阴士子与清兵交战，战乱中，徐霞客的儿子徐屺去世。《徐霞客游记》全集被毁，原稿亦大半流佚。

季梦良只保留下数本残卷。

徐霞客用数十年时间写出来的游记，就这样消失在人间？

如果不出意外，大抵如此了，无数的文稿在今天我们只能知道它的名字，而看不到它的文稿，甚至很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消失在历史的角落里。

这时，第二个人出现了。

10.

有一天，有一个叫李介立的人翻看季梦良的残本，突然，他在上面看到了一行字。上面写着，游记的全本可能在一个叫曹骏甫的手里。

当年季梦良整理好全集，曹骏甫找上门来，此人也是一位资深驴友，对户外宗师徐霞客早就仰慕已久，听说有这么一本全集，登门求索，要求抄录一份。

一年以后，曹骏甫归还原本。如果曹骏甫真的有抄录，那《徐霞客》游记肯定还有全本存在。

李介立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那一年，他已经六十五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当中，突然有了一个最重要的使命：把沉寂在人间的《徐霞客游记》重新找出来！

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必须做这个工作的话，那应该就是我。

李介立是徐霞客的儿子。

李介立姓李而不姓徐的原因是，他被徐霞客驱出了家门。

这其中的原因不祥了，李介立的母亲是徐霞客的妾，当李介立还在母亲肚子里时被驱出了家门。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姓李的人，生下李介立之，取名为寄，是谓寄养在李家的孩子。

长大后，李寄回到徐家，希望重新回归，却被拒绝了。李寄遂名李介立，是谓介立李徐两姓之间，身处明清两朝之间。

虽然姓李，但李介立大概是最像徐霞客的人。年纪大一点，他去参加科举，被选为秀才第一名。成第一名，通常是很高兴，李介立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说，我怎么可以凭文字来博取荣华？

从此，李介立再没有参加院试。

远离了庙堂，李介立行走在民间，也经常四处游玩，没有钱没关系，有当官的给他送钱，他翻墙就跑。

有一天，一个人来拜访他，看到树下坐着一个没穿裤子的人，拿一本书罩在丁丁上翻书看。再近一点，正是李介立。

李介立指指头顶的树：不好意思，我只有一条裤子，没干，等干了以后，我穿上裤子再跟你谈人生谈理想。

这绝对是徐霞客的儿子！因为徐霞客就是靠着这一招完成了一条裤子走遍祖国的任务。

不当官，不发财，李介立写写诗，做做画，也整理整理父亲的残卷，不经意间，就看到了那一行字。

好吧，去找曹骏甫！

都是文化圈的大咖，李介立很快就找到了曹家。曹骏甫已经不在人世了，曹骏甫的家人告诉他，当年确实抄了一本，但那一本，家里已经卖给一个叫史夏隆的人了。

好吧，那就去找史夏隆。

没等李介立去寻访史夏隆，史夏隆找上门了。

11.

二十年前，史夏隆从曹骏甫手中得到了《徐霞客游记》，看到第一眼，他惊为天人，但他马上发现，曹骏甫的水平不咋地，抄的稿子十分了草，看上去很不方便。有必要再抄一份。

于是，他开始拿起毛笔准备重抄，因为是业务爱好者，又不存在要归还的时限，所以抄抄停停，一直抄了二十年都只抄了四分之一。抄着抄着，他已经七十岁了，眼已经昏了，手也发抖了，心却更急了。因为想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恰在这时，有一个朋友拜访，史夏隆拿出这本书请他看，朋友一看，拍案叫绝，当下答应帮忙抄录。

于是，限日抄一篇，大功告成。

可是，这本书抄出来放到哪里最合适呢？按现在的想法，肯定拍卖啊，世间孤本，最佳导游书。

史夏隆没有，他做了一个决定，归还给徐家。

史夏隆先是找到了曹家，曹家却搞不清这本书来的来龙去脉。徐家又经历明末清初的动荡，早已经无法寻访。

这时，又一个人出现了。

这个人是一个算命先生，当然，当时的说法叫会青囊术，专门替人看阳宅风水，定阴宅宝穴。他看到史夏隆正在抄这本《徐霞客游记》，大叫，我认识一个叫李介立的人……

12.

《徐霞客游记》流到了李介立的手里，现在正本终于回来了吗？

没有，李介立拿到史本，跟以前的残卷一对立，发现了一个问题，大概曹骏甫为了图省事，进行了删减，只把其中精华，以及关键的部分抄录了下来。

这当然不是《徐霞客游记》的本来面目，于是，李介立又开始了下一个工作，利用自己收集到的残卷跟这个夏本进行对照，然后补齐缺失的部分。

当李介立完稿时，他已经七十岁了，他心力交瘁，重病缠身。临终之前，他跟自己的好友夏世名说道：我死之后，不需要为我准备棺材，我看你家屋后有一个旧水车筒，把那个水筒截为两段，一半垫，一半盖，用来装我的尸体就够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让《徐霞客游记》重见天日，我没有荣华富贵，我没有升官发财，但这世间待我甚厚，我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1690年，李介立去世。

他留下来的《徐霞客游记》是为李介立本，这一本也没有流传下来，但没有关系了，以他这个本为蓝本，衍生了许许多多的版本，鲍廷博抄本、韵石山房抄本、陈泓抄本、杨名时抄本……。

《徐霞客游记》是徐霞客的一本道，也是一座大厦，越来越多的人利用能找到的残卷为此中添砖加瓦。

乾隆四十一年，徐家后人徐镇根据李介立整理本将《徐霞客游记》刊刻成书，正式出版。此时，距徐霞客逝世已经过去了135年，离李寄逝世也已86年。

那么，现在你读懂了这本《徐霞客游记》？如果没有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本书本就不是一口气读完的，而是放置案头，当心情焦虑时，不如打开一页，让心跟着明朝那个最佳驴友一直去寻找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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