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恩施凤凰山上，坐落着最孤单的动物园。

这家动物园在三十四年前建立，园长、饲养员、会计、兽医都是同一个人，今年84岁的罗应玖。动物园看起来并不讨喜，笼舍还是上世纪末修建的，处处透着破旧、过时的气息。

这里的动物大多残疾，黑熊少了一只熊掌、老猴子瞎了双眼、小狗花花有严重的皮肤病......老虎、狮子、蟒蛇等大型动物都已相继离世，被埋葬在后山。

这里几乎没有游客，只有罗爷爷一人与动物们朝夕相处。动物们仿佛都有灵性，即使在看似破败的环境里仍然被养得油光水亮，被爷爷呼唤名字也会回应。

曾经这家动物园在敲锣打鼓中建立，三十多年后，却被当地称为“历史遗留问题”，无论外界怎么变化说法，罗爷爷始终如一地在山上收养着残疾、流浪动物。

当极端天气问题成为常态，当我们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罗爷爷与动物朝夕相处三十年的故事，似乎可以告诉我们，如何重新拥抱最本真的世界。

早上七点，84岁的罗爷爷推着用了十多年的自行车，往动物园走去。自行车上堆满了他刚从菜市场购买的喂养动物的食物，苹果、蔬菜、内脏，甚至还有小蛋糕，这是他为自己的黑熊乖乖特意准备的甜点。

经营动物园三十四年，罗爷爷日复一日早上五点起床，推着自行车前往三、四公里外的菜市场购买食物。归程时，自行车被几十斤食品压满，他只能推着车前行，登上动物园所在的小山。

家里人多次想帮忙，罗爷爷固执，拒绝了孙女罗巍给他换一辆三轮车的想法，有空的话给他买一辆新自行车，要和现在这辆一个牌子。

推着重物的漫长的三公里路，罗爷爷走得异常轻快，罗巍回忆道，之前有媒体扛着摄影机拍爷爷买菜，走到一半跟丢了，茫然地问跟在自己旁边的罗巍：“爷爷去哪儿了？”

近年来，罗爷爷推车上山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和周围的菜农协商，让他们定期送货，不再每天都下山买菜。

固执、倔强、心地善良，构成罗爷爷的底色。

爷爷推着自行车回动物园

三十四年如一日经营恩施凤凰山动物园，罗爷爷的动物来自五湖四海。

20世纪80年代，罗爷爷从军队退伍，在电影院工作。因为放映电影，他总是清早出门上班，常常能看到集市上出售各种野味。

他心疼那些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动物，开始自费买下它们。

他在一名猎人手里买下一只小山獭，散养在家里，这是他救助的第一只动物。即使过去很多年，回忆起这只山獭，罗爷爷仍然带着笑意：“晚上它跑出去自由自在地闲逛，天亮了就会回家休息。”

有一次，他看到一名男人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只断了手臂的豪猪。罗爷爷花了14元将这只豪猪救下来，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元。

日子渐渐过去，罗爷爷家里肢体残缺的动物越来越多，都是他从集市上救下来，养在家里的。有人向他提议，既然你有这么多动物，不如开一个动物展览馆吧，让孩子们也长长见识。

罗爷爷将电影院的露天场收拾出来，搭上了棚子，立了一个手写的牌子：清江动物园。

动物园在那时是新鲜事，开放当天，家长带着孩子、老师带着学生，都来这里参观，《人民日报》也特地写了篇报道赞扬这件事。

2021年，罗爷爷得到党员表彰

1989年，罗爷爷同意以“民办官助”的形式开办一个动物园。在凤凰山上圈了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地方，盖了几排动物宿舍，动物园就在媒体的镜头下，敲锣打鼓地开业了。

1992年，罗爷爷从电影院退休，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动物园上。

最开始，动物园很风光。5毛一张的门票，一年可以赚几万元。不仅当地的居民会跑来动物园玩，其他城市的居民也趁着放假，来到恩施特地来动物园玩。

罗爷爷一家就住在离动物园几十米外的平房里，四周几百米内只有他们一家人。

第一任妻子因为心脏病早早离世，后来他再婚，第二任妻子并不赞同他将过多时间和金钱付出给动物园，罗爷爷也不肯妥协，二人最终以离婚收场。

女儿患有遗传心脏病，十多岁便离开学校，后来也来到动物园帮忙。女儿、儿子、孙女，以及几十只小动物们，组成了一个家。

孙女罗巍小学放学写完作业后，总是来到动物园里找动物玩。城市里的小孩离野生动物很远，但是狮子、老虎、蟒蛇陪伴着罗巍长大，外界所认知的凶残的动物，罗巍把它们当作好朋友。

鸵鸟

被人悉心照料着长大，这里的动物仿佛都有灵性。罗爷爷养的巴西龟，在罗巍出生前就来动物园了。巴西龟常常在水槽里泡着，每次罗巍叫它名字，它会听懂似地游到水槽边，靠近罗巍。

罗巍关系最好的是小狗们。每天早上，小狗都会将上学的罗巍送到山下，再恋恋不舍地分开，下午放学时，小狗已经守在山脚迎接罗巍。

小学五年级时，罗巍有一条非常喜欢的中华田园犬失踪了，罗巍和爷爷寻找这条狗好几天，最后在后山上发现了死去的小狗。它给自己刨了一个坑，安静地躺在里面，好像睡着了。

这不是罗巍第一次遇见这个情况，小狗们感应到自己快离世时，就悄悄离开罗爷爷他们，自己在附近刨一个坑，安静等待离世。

2007年，罗爷爷的女儿罗震因病去世，她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离世在大家预料之中，每个人都不好受。罗巍感叹：“姑姑离开后，我们的氛围就没有那么好了。”

罗爷爷时不时责备自己的儿子罗斌没有照顾好罗震，动物园里再也不会出现那个温柔的女性背影。罗震去世前，叮嘱罗爷爷：“爸，我陪您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所以，以后别把动物园搞垮了。”

女儿去世多年，罗爷爷仍然常常提起这句叮嘱。这句叮嘱是罗震最后的陪伴，也成为罗爷爷经营动物园的执念之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三十四年，动物也陆陆续续离开罗爷爷。

2017年，狮子洋洋被前来参观的旅客投毒致死，不久后老虎也离世。罗爷爷把死去的动物埋在后山，为了防止有人偷虎皮，他在后山守了五天。150斤的蟒蛇去世后，罗爷爷也一个人一点一点将它拖动到后山掩埋。

后山的小土坑已经有八十多个，都是罗爷爷自己亲手埋葬的动物，他说：“一个动物来之不易，养它也不容易，死去，就是一种创伤。”

曾经风光无限的凤凰山动物园，在近些年，被认作“历史遗留问题”。

动物园开办的两年后，因各种原因失去了资助。新兴的游乐园、公园等娱乐场所建立，让跟不上现代步伐的动物园逐渐对外界失去了吸引力，游客变得稀少。

动物园从20元一张的门票降为10元，仍然不能吸引新的游客。稀薄的门票收入无法支撑动物园的开销，罗爷爷只能将自己每月4200元的退休金往里填。

他给自己留500元的生活费，其余全部用作动物园开销。

在罗斌的记忆中，他和妹妹年幼时，家里生活拮据，只能吃素，每天南瓜拌着水，在锅里一煮就是一天的伙食。动物们却吃得很好，老虎和狮子每天各要吃一脸盆精瘦肉，老虎还有两只鸡的加餐，像嚼零食一样。

吃橘子的平平

罗爷爷对自己也同样狠心。1996年，他追赶一只猴子时，摔伤了脊椎，为了省钱他一直没去医院，在床上躺了几天又挣扎着起床照顾动物。自此之后，他的背没法再完全直立。

这份固执保持到现在。前段时间罗爷爷清扫动物园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罗巍担忧罗爷爷一把年纪，又要落下病根，焦急地想将他送去医院，罗爷爷却发了脾气，坚决不肯去医院，自己休息几天应付了过去。

三十多年里，用于动物园吃食上的投入，已经达到400多万。这是罗爷爷靠着自己的退休金，和四处借钱东拼西凑出来的。动物园每个月的电费都达上千元。

罗爷爷的背有些佝偻

纵使罗爷爷对动物园无比上心，动物园仍然以不可逆转的形势颓靡下去。

动物园仍是三十年前的样子，老旧的围栏、荒凉的园区，动物们生活在逼仄的空间里。有些游客进来后走了一圈，大骂这里有掩盖不住的动物臭味，并且不认为这里值10元的票价，坚决让罗爷爷退票。

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罗爷爷也不会争辩什么，默默将票钱退给顾客。

动物园的处境一直尴尬。21世纪初，动物园需要更新证件上传电子系统，当地却以找不到纸质文件为由拒绝。无证经营，罗爷爷的土地可能随时被收回。

另一个尴尬的问题是，恩施要申请文明城市，但动物园的条件不达标准。

有人前几年想将动物园搬到一个更偏僻的、没有公交车可以直达的山头，占地面积只有一百多平米，罗爷爷在其中周旋，暂时将搬址的事情拖延过去。

如今被认作“历史遗留问题”的动物园，曾经是这个小城市最鲜活的游玩场所，是罗爷爷真诚善意的具象化表现，然而几十年过去，所有金灿灿的光芒都已生锈，最后变成“问题”。

罗爷爷清扫笼舍

罗巍回忆动物园对面曾有一个游乐园，现在游乐园早就被拆，新建了现代化公园。远方低矮的楼也不见踪影，修建了高耸的楼盘。罗巍和爸爸也从动物园附近的平房搬出去，搬进了现代化小区。

只有一个老人仍然坚守在这里，与过时的动物园相伴着。

2022年，罗巍为动物园建立了社交账号，开始发布爷爷和动物的日常。

镜头藏着一个人的感情、视角，在罗巍的镜头下，动物园永远是岁月静好的样子。罗巍说：“每次来找我们采访的媒体，似乎总很喜欢强调‘苦难’。但不是这样的，经营这个动物园确实很难，但是不苦，如果我们不快乐的话，也不会坚持这么多年了。”

视频里，罗爷爷留着长度到下巴的银白短发，他佝偻着身体、背着手，精神矍铄。有小朋友因为头发将罗爷爷误认成女性，亲切喊他“奶奶”。

罗爷爷修剪短发后，动物们却感到陌生，不再亲近他，从此罗爷爷一直保持头发到下巴的长度。为了更好照顾动物们，罗爷爷规定自己一天只能看五分钟手机。

罗爷爷被小狗簇拥

黑熊乖乖是罗爷爷19年前从餐馆里买出来的。餐馆花两万元买下黑熊，想卖野味。罗爷爷看到黑熊时，它的左掌被捕兽夹夹断，只有血淋淋的伤口。罗爷爷告诉餐馆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宰杀黑熊犯法，最后用三千元买回了黑熊。

罗爷爷给黑熊取名为乖乖，纵使其他人都对大型动物感到恐惧，但在爷爷心中，这些都是他的孩子。

他回忆自己冬天给乖乖准备了保暖的稻草，乖乖用仅剩的一只熊掌将稻草往头上扔着玩，罗爷爷笑着说：“乖乖，你是在跳舞吗？你还多才多艺呢。”准备食物时，罗爷爷表示“小朋友喜欢吃的，我都会买来给乖乖吃。”

前段时间，不良游客给乖乖泼冷水，乖乖的年纪已经是人类年纪的八九十岁，身体脆弱，因为这桶冷水得了重感冒。罗爷爷将药夹在面包里，一个一个面包喂乖乖吃。

黑熊乖乖

动物园里有一只待了三十年的老猴子，被游客拍照时的闪光灯弄瞎了双眼。罗爷爷心疼它不见天日，每次喂食都会将食物送到老猴子手里，还会时不时陪老猴子聊聊天。

小狐狸秋秋的原主人因为工作繁忙，没办法照顾它，最后将秋秋托付给了罗爷爷。罗爷爷会模仿小动物的语气说话，比如“秋秋一个人待在家肯定在想，没得人陪我，我好孤单。”“喂它吃柿子的时候，它吃完还捧着手，仿佛说，还有没有哦，再给我一个吧。”

秋秋是只白色的狐狸，在动物园里，毛发被养得雪白蓬松，常常趴在围栏上和游客互动。罗爷爷记得，它最喜欢的食物是甜津津的柿子，每天可以吃六个。

受伤的鸟

在爷爷这里，动物保护并没有一级、二级、三级之分，亦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无论什么动物，他都一样喜爱、照顾。随着大型动物的离世，爷爷收养了越来越多流浪狗、流浪猫，这里比起动物园，更像是残疾/流浪动物收留所。

罗爷爷是动物园园长、清洁师傅、饲养员、兽医......照顾动物，他乐在其中。

罗斌曾经并不支持罗爷爷经营动物园。为了动物园，罗爷爷节衣缩食，又起早贪黑照顾动物，退休生活过得并不轻松。

但作为家人，罗斌和罗巍更懂得罗爷爷的坚持，他们尽可能帮罗爷爷多分担点工作。罗斌每个月帮付水电费，罗巍则开通账号记录罗爷爷与动物园的故事，吸引更多人来动物园。

网友有时候会留言说，把动物园交给更有能力的人，是不是对动物们和对罗爷爷更好？

罗爷爷曾在1994年因为动物园经营困难，向社会公开求助，但所得的回应寥寥。偌大的动物园，几十只动物的生命，只能罗爷爷自己一个人硬扛，这一扛就是几十年。

罗爷爷常常坐在这里晒太阳

这几年，来动物园拍摄、采访的官媒、自媒体越来越多，动物园在全社会得到更大的曝光，动物园相较起经营最惨淡时期，游客流量变大，但门票收入依然微薄，动物园的处境并没有得到真实改善。

前来拍摄的媒体良莠不齐，今年过年时，一个自媒体扛着摄影机来找罗爷爷，未经允许就自己前往未对游客开放的区域拍摄，还将单独关起来的小奶狗从围栏里放了出来，最后被黑熊咬死。

那段时间连接监控的电线被小狗咬坏，也没法查监控，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罗爷爷将不礼貌、蹭流量的拍摄者赶走，这几个月都拒绝了外来采访。

罗巍的账号有几十万粉丝，传播较好的视频达到上百万播放量，但却从来没有接过广告。罗巍常常思索账号变现的方式，为此改变动物园的处境，不过虽有不少广告来找她，她都没有答应，总担心收到“恰烂钱”的留言。

动物园是罗爷爷一辈子的心血，罗巍不希望大众对动物园的印象掺杂不好的因素。

狐狸秋秋

去年，她开始制作动物园的周边文创。曾拍摄过动物园纪录片的当地老师和罗爷爷关系交好，协助罗巍周边售卖工作。老师劝罗巍将文创价格定低，也不希望消费动物园。

第一批动物园文创销售结束，罗巍算了算请人设计产品、包装、原材料、平台佣金等费用，竟然亏损，她瞒着爷爷自己填补了资金漏洞。

第二批文创，罗巍稍微上调了价格，从设计、打样到包装，几乎都由罗巍一人完成，盈利将近4万元，都拿给了罗爷爷。

罗爷爷将粉丝寄来的罐头喂给小猫和小狗

动物园在飘扬的环境下，艰难继续经营中。去年年末，恶犬伤人的新闻出现后，不少舆论表示要猎杀大型犬。

一个下午，罗爷爷看到有人在动物园周围偷偷摸摸撒东西，当时他没太在意，直到晚上，才发现自己养的二十多条狗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罗爷爷将误食毒药、无辜死去的小狗们一只一只抱到后山埋葬。这里已经埋葬了近百只动物，动物们活着时，罗爷爷将它们视为自己的小孩，离世后，也让它们尽量体面。

草长莺飞又是一个春天，动物园迎接新的一年。

*图片除标注外，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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