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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画师》文 \ 海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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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一道青白的电光猛地撕裂了浓黑如墨的夜空。瓢泼大雨下,恢宏的宫殿宛如巨兽,静卧于天地之间。

老李捶了捶酸痛的胳膊,连日的雨水让他风湿的老毛病又犯了。院里的展览计划年初便已定下,展品中将有几件自新中国成立后就鲜少露面的国宝级文物。可开展在即,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却让空气变得湿润,给本就谨小慎微的文物保护工作平添了许多变数。如果展览因天气推迟甚至取消,那些翘首以待的观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该如何交代?

虽是这么忧心忡忡,但老李仍然恪尽职守,他巡视着空荡荡的展厅,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处设备和电源。他相信,院里那些学富五车的专家一定会为国宝从长计议,做出最周全的安排。而自己的工作,也在为文保事业贡献着绵薄之力,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是他作为一个老故宫人的尊严和骄傲。

所以,当那个影子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时,老李并没有慌乱。起初,大厅的立柱上只是出现了一块黑斑,老李以为是立柱底部朝上打光的投射灯出了问题。但那灯明明正常亮着,黑斑却如同活物一般蠕动了起来,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图案!它慢慢站起来,活动着大小关节,发出咔嗒咔嗒的摩擦声。

从那黑影的形状来看,它像是一具骷髅,活的骷髅。

“谁?!”老李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想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人轰出来,可此时展馆内除了自己开始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老李眉头一跳,拧开手电将展馆内投射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搜了个遍,其间,他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立柱上的骷髅影子。

不过老李做这份工作十多年了,偌大的展厅他每天都要走上无数遍,能不能藏得住人心里还不清楚吗?于是他放弃了自欺欺人的努力,走了回去,直面黑影,伸手摸了摸立柱。谁知这一摸,影子还真起了变化,它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听老一辈的守夜人说,故宫里某些宫殿确实出现过奇异的影像,而且,它们往往也出现在雷雨天。专家推测,可能是宫墙中的四氧化三铁在闪电的激发下产生了类似录像的效果,记录了当年的景象,又碰巧在合适的条件下播放了出来。莫非这个神秘莫测的影子也是那种特殊现象?老李揉了揉眼睛,犹豫着要不要把这番奇遇上报。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老李转过身,准备离开展厅,却猛地倒退两步。身后的墙面上,骷髅重新出现了,而且比上次更为清晰。

啪,手电摔落在地。老李顾不得捡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展厅。

刚休完婚假的周宁回到警局,就接手了一起奇怪的案子。

要说这个案子小吧,故宫这地方有点风吹草动都是大事;可要说它大吧,却又没造成任何损失,连案子的真实性都存疑。事件的唯一目击者是一名快要退休的老院工,尽管同事们一致评价他为人老实可靠,但周宁仍然倾向于认为这只是一场乌龙。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前往现场一探究竟。

周一是故宫闭馆日,周宁与馆内的安保人员联络好之后,便在夕阳西下之际,步入了这片世界上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好的宫殿群。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一方面是考虑闭馆日没有游客,对现场的干扰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守夜的院工这会儿刚刚开始工作,可以在院工较为熟悉和放松的环境下尽可能再现那晚的场景。

周宁没等多久,那位老院工就跟在安保人员身后走了过来。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个头儿不高,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但身子挺得笔直,目光炯炯,看起来很精神。

“你好,周警官,这是咱们保卫处的老李,他是从部队转业到咱们院的老职工了。”

“老李,这位是周警官。从现在起,就由他来负责处理你前几天遇上的那件怪事,你好好配合人家。”

安保人员引荐一番后便离开了,可能和局里对这件事的态度相似,故宫方面也是将信将疑的吧。

离开了熟悉的同事,老李稍显局促,低着头,不时瞟周宁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周宁见状,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您还是转业军人,怪不得您的同事对您评价都很高。”

“警察同志,你都找我同事和领导聊过了?”老李也不再藏着掖着,苦笑道。

“是的。”周宁点点头。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人?”老李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地,透着股固执。

“老李,你放心,院里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你那晚看到的东西确实太离奇了,不像是自然现象。但如果是人为的,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要躲过层层安保在故宫里玩魔术,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说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几句话聊下来,周宁觉得老李确实如他同事所说是个实在人,索性将自己的怀疑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是啊,我也想不通。”老李困惑地摇摇头,态度有些动摇。

两人陷入了沉默,不多时,周宁已经跟着老李巡视了数个宫殿和展厅。虽然天色已暗,但老李驾轻就熟,有条不紊地穿梭在重重叠叠的宫室和回廊中,不见一丝迟疑。两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宫城内回响,不疾不徐,但在途经道路尽头的一处宫殿时,步伐的节拍被打乱了,老李微微一顿,似乎想要绕道,但最终放弃了。

“怎么了,老李?” 周宁多年的刑警生涯练就了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哪怕是再不起眼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天夜里,我就是在这里面看到了那个鬼影。”老李带着那种从噩梦中惊醒的人所特有的语调,幽幽地说道。

“我们进去看看吧。”周宁轻轻拍了拍老李的肩膀。

被身边这个年轻警察的沉稳所感染,老李心里踏实了不少,他点点头,和周宁一起踏入了宫殿。

因为老李出的这档子事,这座宫殿内的展厅布置工作暂时停下了,原封不动地保持了事发当晚的状态。周宁发现,因为方位和格局的原因,这座宫殿远不如之前走过的几座通透,采光和通风都不好。

而出现鬼影的展厅恰恰位于宫殿最里间,即使周宁站在展厅正中央,也隐隐有种逼仄之感。再摸摸展厅立柱和墙面,不像被涂抹过化学颜料的样子。周宁细细端详起自己的手掌,同样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射灯将手掌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歪歪扭扭地映在了墙面上。他缓缓移动手指,影子也随之颤动起来,倒真有一丝诡异。

周宁略一沉思,哑然失笑,真相或许就是如此简单——在晦暗难明的雷雨天,幽深闭塞的宫殿内,在某些潜意识的暗示下,孤独的守夜人将自己的影子看成了骷髅。这并不是件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断,但为了照顾老李的情绪,周宁并没有直接挑明,又默不作声地在宫殿内转了两圈,才和老李一起退了出去。

走出宫殿,明月高悬,凉风习习,压抑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周宁由老李送出宫门,和负责对接的人员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结束了这次调查。临走前,周宁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好像发现了什么。

夜色下的北京格外静谧,在这难得不堵车的时候,周宁一反常态地选择了步行。只见他踱进一条窄巷,脚步在绕过一个拐角后骤然停住,猛地转身,摆出一个标准的擒拿姿势,把尾随者堵个正着。

“什么人?!”周宁厉喝一声,作势欲扑。对方措手不及,战战兢兢地靠在墙根,不敢再动。周宁此时才发现,对方竟是一名穿着白衣黑裤的清秀女孩。

周宁狐疑地打量起这个奇怪的跟踪者。她留着齐耳短发,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实际年龄应该比看起来年轻,显得与大多数乐于展现自己青春活力的女孩儿截然不同。周宁记性极好,对人脸更是过目不忘,他有印象,在进入故宫时好像见过这张脸。既然闭馆日没有游客,那她多半是故宫的工作人员了。

如果说老李见到的鬼影不是幻觉,那会不会是这个身为内部工作人员的女孩儿搞的恶作剧?周宁脑筋转得飞快,第一时间就把女孩儿鬼鬼祟祟的行为和老李的案子联系到了一起。

看着周宁放松了戒备,女孩儿也慢慢镇定下来。她果然是为老李的案子而来,但她接下来的说辞却又大出周宁所料。女孩自我介绍叫陈雯,是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书画组的一名文物修复师。

故宫文物修复厂始建于1953年,靠着传统的师徒关系将文物修复技艺代代相传。时至今日,绝大多数馆藏的顶级书画已经修复完毕,对于陈雯这一代人来说,几乎不可能再等到这些国宝下次修复和装裱的那天了。他们的日常工作主要是修复那些从前在故宫随处可见的、贴在宫殿门楣上内墙上、保存极不完好的低品级书画。在日复一日与现代社会近乎脱节的工作环境下,他们的芳华岁月一点点流逝,只为将这屠龙之术传承下去,静静等待未来需要它的那天。

陈雯从美院毕业后进入故宫,已经在师父手下学习了五年有余,难得的是,她几乎从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这份旁人看来十分枯燥磨人的工作。几个月前的一天,她正在修复一幅原本贴在门扇上的装饰画,这幅古画历经风吹日晒,破损十分严重。在用温水将画闷润后,陈雯开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在画背揭裱。随着旧裱被一点点揭开,一个奇怪的符号逐渐出现在陈雯眼前,之所以说它是个符号,是因为即使以陈雯的专业眼光,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一个什么字,倒像是个跑动的小人。也许是当年的画匠随手留下的涂鸦或是印记吧,陈雯没把这太当回事,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就下班回家了。

谁知第二天再看那幅画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画中的小人从画背左上角移到了画背正中,不仅位置变了,尺寸也变大了不少。陈雯起初以为是墨迹晕染或氧化霉变造成的,但昨天临走时明明已经做好了防护措施啊……她取来放大镜仔细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粗线条构成的了,在放大镜下,骨骼、关节等人体构造正秋毫必现地展示出来。这太荒谬了,古画上突然出现的人形符号,不但会动,还在缓慢地生长和发育!

又过了几天,小人的精细程度更是达到了媲美外科解剖图的程度,陈雯的精神也快崩溃了。她下定决心,找来师父。谁知师父一到,刚刚还在画背上的小人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陈雯在师父的批评下百口莫辩,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所谓的小人只是自己长期伏案工作产生的幻觉。可就当她渐渐遗忘这件事的时候,小人突然又出现了,这次是在一张她用来打草稿的白纸上,整个纸面都被小人占满。陈雯一惊,吓得将白纸撕成了碎片。

之后,陈雯的工作和生活便恢复了平静,小人再没出现过,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件怪事忘诸脑后。所以,当守夜人老李在距她工作的院落不远的宫殿遭遇鬼影的事传开后,她几乎能肯定鬼影和小人就是同一个东西。也是在她的鼓励下,老李才选择了报警。陈雯知道院里没人相信老李,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今天下班时偶然遇见了前来调查的周宁,她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只是因为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瞻前顾后之下才被周宁当成了别有用心的跟踪者。

本以为明了的案情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周宁不得不承认,鬼影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现象。很快,他就在目击记录中发现了三个值得关注的地方:

第一,老李和陈雯目击鬼影的地方,在故宫中都属于比较偏僻的角落,两者之间也相距不远,都游离于主体建筑群之外。

第二,据两人回忆,鬼影出现时,都是雷雨天。

第三,鬼影虽然出现得毫无征兆,但都需要依附于某些物体,比如古画、纸张、墙壁。

周宁决定以此为突破口追查下去。他隐隐感觉,这并不是一起通常意义上的“案件”,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被害人,没有嫌疑人,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如果继续沿用传统的办案手法,恐怕永远无法揭开鬼影形成的奥秘,他需要借助各方力量,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历史和物理方面的专家。而这一切的前提则是他得拿出足够的证据,让故宫和警局方面接受鬼影存在的事实。

考虑再三,周宁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跟直属领导刘局长交了底。可刘局长却认为周宁有些小题大做,只是聊胜于无地与故宫安保部门联络了一番,使周宁可以不受限制地进入故宫调查。但这时老李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了,原来是院领导担心他的精神状态,特意安排了调休。

看来陈雯的顾虑并非多余,在事情尚未明朗前,还是不要再将她牵扯进来为好。周宁明白,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孤军奋战了。他先是收集了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预报,圈定了可能有雷雨天气发生的几天,到时他将重回现场蹲守,没准能撞见那个神秘鬼影。

为了寻找合适的监视点,周宁要来了那一片的建筑图,发现在陈雯工作的院落和出现鬼影的那座宫殿之间,竟还标注了一座建筑,可在他印象中,那个位置完全就是一片空地。提供图纸的工作人员解释说,原来那是一间专门用来存放两宋时期书画的地库,因为里面不乏国宝级文物极少开启,所以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既然是存放价值连城的书画地库,且又常年处于封闭状态,周宁理所当然地认为不大可能有人能潜入其中。直到这时,他仍然倾向于认为鬼影事件是人为造成的。勘察完周边环境后,周宁按照计划开始了守株待兔的工作,谁知一连几天过去,预报中的雷雨却迟迟未至。转折发生在一个下午,根据天气预报,这天本应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上午也确实如此,可到了下午,天空突然暗下来。周宁打开窗户,大风猛地灌进办公室,在耳边呼呼作响。要下雨了,他当机立断,几下收好办公桌上被吹乱的文件,冲出警局,以最快的速度向故宫赶去。

当周宁在出现鬼影的宫殿一处屋檐下就位时,四周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这个蹲守点是他精心选定的,那块建有地库的空地让视线毫无遮挡,一直能看到远处陈雯和书画修复组所在的小院外墙。在警用热成像眼镜的帮助下,任何东西只要从小院和宫殿里出现,都会立即引起他的警觉。周宁披上光学迷彩,静静地潜伏起来,在空中闪过的冷冽电光下,他几乎与身后的宫殿融为了一体。雨势渐大,到了下班时间,陆续有人从小院里撑伞出来,这时,警用眼镜接入了一个电话。

“周警官,我看到你停在外面的警车了!”电话是陈雯打来的,她大概没料到周宁会去而复返,语带兴奋地道,“你在哪儿?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先不要急,眼见为实,我还需要确认一下。”周宁的话滴水不漏。

“对了,最近你还看到过那个纸上小人儿吗?身边的同事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周宁顿了顿,估计陈雯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又问道。

“大家都没什么问题,就我整天神经兮兮的。今天天气和第一次见到鬼影的那天差不多,我紧张了好久,结果什么也没有出现。”陈雯苦笑道。

“好,雨挺大的,你赶紧走吧。这事儿我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周宁又说了几句让陈雯宽心的话,便挂断了电话。

周宁一直等到后半夜。雨已经停了,他先是检查了宫殿的各个角落,又走到小院,沿着院墙巡视了一圈。宫殿内的陈设一如往常,除了值夜的工作人员,不见有其他人来过的样子。小院则只有一道门,门锁完好无损,墙外也没有发现脚印等可疑痕迹。看来今天要无功而返了,周宁没有气馁,也不缺少耐心,但他不禁思索,会不会是自己的出现惊动了那个影子?虽然他身上的光学迷彩隐蔽性极佳,但毕竟还没到完全隐身的地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尚未排干的雨水在那片空地上形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水洼,倒映着弯弯的残月,如同昆虫的复眼一般。一个黑影就在其中突然浮现,它吞噬了月影,在一个个水洼间跳跃,每移动一次,它的轮廓就清晰一分,渐渐变成了骷髅的样子。

老李和陈雯没有说谎!周宁热血一涌,追逐着鬼影,试图用眼镜自带的摄像功能将它记录下来,却总也赶不上它移动的速度。直到“撞”上宫殿外的一面影壁后,它才终于停了下来,像爬山虎一样,慢慢脱离水洼,从墙根处蜿蜒攀上墙壁,似乎在等待周宁追上来。片刻后,周宁赶到,却发现它的下半身已经消失了,鬼影正沿着墙面一点点没入地下,很快便无影无踪了。

尽管事后警用眼镜只拍下了几段模糊的残影,但周宁备受鼓舞,随即扩大了搜索和蹲守的范围,希望能找到鬼影出现的规律。之后的数月间,周宁又多次与鬼影正面遭遇,他很快发现,虽然鬼影每次出现的时间或长或短,对自己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但鬼影出现的频率明显是以那块空地为中心,向外逐渐递减的。结合这段时间的观察,鬼影体现了一定的智能,周宁据此推测,它多半是受人操控的,而这个神秘的操控者,极有可能就藏匿在空地附近。真相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因为这里只有一个地方躲过了周宁的搜查,那就是存放两宋书画的地库!

周宁立即向上级请示,要求调取地库监控,却迟迟不见回复。对方是以何种方式潜入地库的?又是如何做到来去自如不被发觉的?周宁认为对方掌握了某种全新的科技手段,频繁出没的鬼影正是幕后黑手利用技术手段制造出来掩人耳目的幌子。而且对方既然可以从容进出地库,那也完全有能力带走其中的国宝,得手之后只需将其归咎于灵异事件,便可扰乱警方视线,逃之夭夭。事不宜迟,即便周宁再有耐心,也无法坐视国宝可能失窃的危险,只得冒失地闯入刘局长的办公室问个明白。

“刘局,故宫地库的监控还没调取到吗?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

“够了,周宁!你不知道我磨了多少嘴皮子才把它弄来,可结果呢?我这张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周宁没想到刚进门便碰了个大钉子,接过刘局长抛来的存储卡,面对领导的严厉目光,他无从辩解,只得怏怏而归。

周宁深知跨部门协调的不易,也难怪一向和蔼的刘局长大动肝火。不过只要能把事情解决,挨两句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宁边想着边把存储卡插入电脑中播放。可没看多久,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监控呈现的画面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难道是看漏了?他不再快进,花了几天的时间将鬼影出现前后的录像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或物出现。

周宁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从那些书画被存放进来之日起,地库里的时间就静止了。

对手的技术竟然已经先进到了碾压警方最新光学迷彩的地步!周宁有些难以置信,但来去无踪的鬼影不正是对手在光学技术上取得突破的证明吗?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局里对周宁的说辞愈发不信任了。好在周宁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当天晚上便重整旗鼓,前往故宫继续蹲守了。他在心底里暗暗较劲,不把鬼影事件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功夫不负有心人,此后周宁又数次目击鬼影。鬼影形成的原因仍然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它随机出现在地库附近,预示着之前的推测不无道理。周宁单枪匹马、举步维艰地探索着真相,明明已经锁定了它的轮廓,却又无法更进一步,他渐渐开始焦躁起来。因此,当这晚再次遇见鬼影,并与它捉迷藏似的追逐了好一阵之后,周宁终于爆发了。眼看着它即将再次没入墙面,周宁抢先一步,试图阻止其逃脱。这本是他情急之下的条件反射,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鬼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周宁回家之后。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妻子,他轻手轻脚地溜进卫生间,换下了汗湿的警服。在解开衬衣时,周宁无意中发现,自己左肩上出现了一块黑斑。可能刚刚在墙上蹭到了什么脏东西吧,他起初没太在意,但在淋浴时却发现怎么也洗不掉它。透过镜子,可以看到周围的皮肤都已经搓红了,黑斑却还像胎记一般顽强地附着在那里。周宁的心中一凛,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也许是什么皮肤病或者黑色素瘤?躺到床上,周宁辗转反侧。睡梦中的安然拉住他的手,嘴角露出幸福的笑意。还是不要吓着她了,让她睡个好觉吧。周宁放弃了让身为肿瘤外科医生的安然看看那块黑斑的想法,忐忑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到了第二天一早,周宁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击碎了。黑斑已经从左肩移到了右肩,熟悉的骷髅线条也越来越明显。根本不需要让安然看了,任何皮肤病或黑色素瘤都不可能在一夜间转移,他只得接受这匪夷所思的结果——自己被鬼影“附身”了。

“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别硬撑。”看着从卫生间出来时脸色苍白的周宁,安然关心地问道。

“没事,昨晚没睡好。”周宁不知从何说起,又怕安然担心,只好随口应付。

在细心的妻子面前,周宁坐立难安,胡乱扒了两口早餐便急匆匆地出了门。无论如何,他必须先把自己身上的事儿解决了。打定主意,周宁直奔医院,在皮肤科挂了一个专家号。等候的过程中,他又摸了摸肩膀,感觉并无不适,心里有些不确定是否该来皮肤科就诊了。可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诊的是一名主任医师,他耐心地听完周宁关于病情的描述,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医生接触过太多疑难杂症,早就见怪不怪了吧。周宁一边想着,一边按照要求脱掉了上衣。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上,医生的目光停留了许久,还问有没有痛痒等症状。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绕着周宁转了一圈,最后问道:“你刚刚说你是警察,常常外出执行任务是吗?”

“没错。”周宁点点头,不明白医生问这个有何用意。

“回去好好休息吧,注意不要熬夜。”医生说完这句便示意周宁问诊已经结束,连药都没开。

“您是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周宁好不容易转过弯来,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自己看看吧,根本就没有什么黑斑和骷髅。”医生找来一面镜子,把周宁的后背照给他看。

“明明早上起来时还在的!”周宁忍不住争辩道,谁知话还没说完,一阵眩晕突然袭来,让他站立不稳。医生连忙扶住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实在不行的话,我建议你去精神科看看。”

“不,我的精神没有问题!”周宁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起来,紧接着却又看到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面前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竟化作了一具活动的3D人体模型。他的皮肤就像一层透明的塑料纸,包裹着肌肉和骨骼,而更深处的内脏则若隐若现,缓缓蠕动着。稍一定神,只见医生胸口的肌肉也如动画一般渐次剥离,露出左上方跳动的心脏。心房、心室、动脉、静脉,乃至其中奔涌不息的血液……这一切都过于鲜活、精准和真实了。虽然周宁常年处理刑事案件,各色人体也见过不少,却从未有过这种触目惊心的冲击感。

“天啊。”周宁喃喃自语,奋力推开这个靠近自己的“怪物”,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挣扎着离开了医院。

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像踩在棉花上,但周宁还是用意志强撑着,压抑住翻腾的呕吐感,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尘世的喧嚣一如往日。周宁扶住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喘息着,慢慢恢复着体力。久违的踏实感充盈在心间,缓解了头痛,自己没有疯,世界也没有疯。来不及思考原因,此时此刻,他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看似稳如磐石的现实城堡却建立在流沙之上,周宁只稍稍集中了下注意力,脆弱的平衡便被打破了——

转瞬之间,无论是人还是物,他们都像是被风干压扁在玻璃下的昆虫一般,既褪去了色彩,也丧失了立体的形态。鬼影并未离去,它就潜伏在自己体内,正是它导致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周宁绝望地认清了现实,恍惚间走上了马路,愣愣地看着一个个有着精密内部构造的长方体擦身而过。啊,这是平面化的汽车!一时间,周宁竟有些好奇,如果被它们撞到会怎么样?

“眼瞎了吗?找死啊!”怒骂声传来,一个近在咫尺的长方体慌忙扭转了方向。周宁有些无奈,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张照片中,渐渐连起码的警惕也放下了。直到背后一股巨力猛地袭来,感觉身体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他才意识到,原来,现实世界仍在有序地运转着,幻变的只是自己……

这是大观四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开封通津桥旁的画学聚集了一群生徒,他们在焦虑和兴奋中互相推搡着,想挤占靠前的位置,以期尽快在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或哀叹,人与人的命运便在此走向不同的方向。他远远观望着,三年前入画学时他是年纪最小、体格最弱的一个,为此也没少被欺辱,此时又何必去凑热闹呢?

已经很久没收到太师的书信了,只怕他已顾不上自己了吧。虽然不过束发之龄,但自小寄人篱下的经历却让他格外敏感。他心里自然清楚,当日太师将自己从兄长令穰府上的柴房中带出,多番打点让他提早进入画学为的是什么。还有什么比一个出生卑贱、自小病弱却又极具绘画天赋的宗室子弟,更适合当作棋子来取悦当今圣上的呢?若按计划,画学生徒的学习结束后,他就该进入翰林书画院,成为一名专职画师,供圣上差遣了。谁知自去年起,台谏官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纷纷开始弹劾太师。山雨欲来风满楼,先有太学生上疏列举太师十四大罪状,引得朝野震动,士人们争相抄写,作为实录;后又有御史指责太师贪婪奸恶,不轨不忠。圣上闻之,疑心顿起,遂将其降为太子少保,贬往杭州。

他的母亲本为奴婢,比不得兄长出身正室。加之幼时所患的离魂之症,他们母子俩早已为父亲所厌弃。好在他于画道一途天赋卓绝,能视常人所不能视之色彩、明暗、构造;又在兄长研习山水画意时偷偷旁听,师法大小李将军,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三年画学生徒的学习更令他胸有丘壑,将“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画理融会贯通。即使不依附于太师,他也自信可凭画技一展才华,扬眉吐气。只是现在的情形,也许他连表现的资格都要被剥夺了。

人群总算散去,走近一看,不出所料,他榜上无名。偌大的开封城,一旦失去权力的庇佑,竟是寸步难行。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结果真切地摆在眼前时,他仍不免心灰意冷,只想从桥上跳下,一了百了。父亲死后,兄长当家,想到为自己熬瞎了双眼的母亲,想到将自己视为瘟神的兄长,他犹豫了,不甘和愤懑撕裂了他的心,只留下空荡荡的皮囊。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着,而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陈雯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手术还没结束,家属正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她刚准备过去问问病情,医生突然从手术室出来了,家属们立刻围了上去。

“重度颅脑损伤,尤其是额叶。本来打算做钻孔引流,创伤会小一点,但现在水肿面积太大,只能去骨瓣减压。另外,肯定要切除一部分脑组织了。”凌晨时分的医院格外安静,虽然隔得很远,陈雯还是听出了医生的无奈与疲惫。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啊!他还这么年轻……”家属中的一位老人闻言身子一晃,好在老人身边的年轻女人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扶住了。

“妈,您冷静一点。大夫已经在尽力想办法了,我们要相信周宁,他会挺过来的。”

安慰完老人,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后,年轻女人一边拉着医生往陈雯这边走来,一边小声问道:“大夫,您刚刚说额叶损伤很严重,据我所知,这一区域和记忆、情绪,甚至是性格都有很大关系。”

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女人,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我也是医生,我绝对信任您,您跟我说实话,手术的把握大不大?”女人的眼神里混杂着痛苦和坚强,看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目前来看,把命保住应该问题不大,但即使救过来了,人肯定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好!人能救过来就好,拜托您了!”女人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医生的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对于彼此深爱的人们来说,即使对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跟家属交代过后,医生转身进了手术室。女人和已经六神无主的几位老人解释了好一会儿,老人们终于同意先结伴回家等候消息。好不容易将事情安顿好,一直像主心骨一样的年轻女人总算卸下了坚强干练的伪装,她靠着墙面缓缓蹲了下去,从侧面看去,她双手抱膝,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止不住的泪水划过手臂,滴落在地面上,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此情此景让陈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表面上看周宁遭遇车祸是个不幸的意外,但她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跟周宁几次接触下来,他的胆大心细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怎么都不像是会莽撞横穿马路的人。她甚至怀疑,这起离奇的车祸很可能与周宁帮助自己调查的案件有关系,如果真是这样,周宁可以说是被她牵连的。愧疚之情不禁涌起,陈雯掏出纸巾,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年轻女人的肩膀。

“请问你是?”女人抬起头,双眼通红,满脸憔悴。

“我叫陈雯,是周宁负责的一起案件的当事人。他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好警察,我来看看他。”

“哦,你好,我是周宁的爱人,叫安然。他一直都这样,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个,我没少抱怨,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希望他能好起来。当着父母的面,我不敢表现出来,实际上我比谁都怕,我不能没有他……”也许陈雯出现得正是时候,在外人面前,安然终于不用再掩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她起身抱住陈雯,失声痛哭起来。

陈雯更加内疚了,只能尽量说些宽慰的话,让安然好受一点。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快亮时,手术的门才打开,已经疲惫不堪的安然腾地一下起身冲向医生。陈雯紧随其后。

“大夫,我爱人怎么样了?”安然抓住医生的袖子,声音又颤又哑。

“手术还算成功,颅内压暂时降下来了,转ICU气切吧。后续要特别注意观察脑电反应和体温,防止术后癫痫,争取让病人尽快苏醒。”

“谢谢大夫,谢谢!”听医生说完,安然和陈雯不住地给医生鞠躬道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他已在外城金耀门内的文书库当差两年了。这个冷僻的衙门主要负责存放五年以上的财赋档案,连库监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他已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日复一日在抄录和整理中消磨着时光,任由满腹才华被这枯燥的生活所埋没。即使听闻太师近来复起,被圣上召回再度为相的消息,他死水般的心境也未能激起一丝波澜。先是兄长,后是太师,他处处寄人篱下,始终只是毫无尊严的傀儡,他受够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更何况太师的所作所为他早有耳闻,他虽自问不算君子,但尚有一身傲骨,为了一己前途谄媚奸邪的事还是免了吧。也罢,像他这种人,本就不该有所奢望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师回京后竟马不停蹄地召见了他。

“拜见太师。”到了太师府,他恍如隔世,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再度袭来。

“起来吧。”端坐椅中的老人正在品茶,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缓缓站起,垂首静立,虽在动身前就已决定今后不再任这老贼摆布,但在太师多年积威之下,此时仍不免心中惶然。

“你准备一下,再过得几日,便可离开文书库了。之后为陛下作画,自有大好前途等着你。”太师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他,悠然地吹散了茶盏中的热气。

听得此言,他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沉吟片刻后回道:“太师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我的画技早已荒废,怕是无法再担重任,还请太师另寻才俊吧。”

“哦?”老人白眉一挑,面上的肃杀之气一闪而逝,随即展颜轻叹道,“无妨,你若志不在此,老夫也不强求。只是我已知会你兄长,让他好生照料你母亲,此事不成,他定要大失所望了。”

两年的蛰伏让这老狐狸收起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气焰,却更加工于心计了。只三言两语,他的命门便被死死捏住。后背上冷汗涔涔,他双膝一软,声若蚊蚋:“太师吩咐,小人照办便是,还请不要为难我母亲。”

“这又从何说起?”老人连忙将他扶起,方才的轻慢一扫而空,满脸痛惜道,“我知你这两年心灰意冷,但我的眼光从不会错。陛下看重令穰,只因他习得一手好画,又同为宗室,陛下自然待他较旁人要亲近些。只是他仗着出身不凡,以清高自许,于我难免阳奉阴违。依我所见,你的画技绝不在令穰之下,只要觅得机会,又何愁陛下不对你另眼相看?现下正有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摆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老人宦海沉浮多年,恩威并施的手段娴熟无比,轻而易举地就击破了他内心的防线。

见他已被勾起了兴趣,老人心中暗喜,却仍不动声色地感慨道:“老夫自熙宁三年中进士以来,仕途可谓顺利,至崇宁元年承蒙圣恩,更是首度为相。其间虽有贬黜,我却从未丧失信心,每每绝处逢生,你可知是为何?”

“小人不知。”他自幼与母亲寄居兄长府中相依为命。进入画学之前,柴房和花园就是他眼中的全部世界,又怎会知晓这深不可测的官场权术呢?

“哈哈!”老人自鸣得意地抚须大笑起来。当初将他收入门下,看中的就是他心思单纯,容易掌控。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他竟一点没变。只是这招闲棋如今可要派上大用场了,少不了得指点他一番。

“无他,老夫屹立朝野而不倒,靠的就是陛下独一份的荣宠!天下承平已久,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可纵情享乐,却受制于群臣非议。我以丰亨豫大为纲施政,深恤圣心,陛下借我之手,既可安享太平,又不必受群臣指摘,怎会真心将我罢黜?不过为堵悠悠众口,装装样子罢了。如此一来,老夫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一身,陛下心中所想,自是我极力要去做的。”

见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人喝了口茶,又道:“如今陛下即位已逾十年,意欲超越父兄基业,我又再度为相,此时若呈上一幅高头大卷,将我大宋大好河山、百姓安居乐业之景绘入其中,龙心必悦,岂不美哉!”

“小人明白了,这就回去准备。”绕了半天圈子,太师总算把话挑明了,而他也无力拒绝。

“从今日起,文书库的事你就不用做了。我已命库监为你腾出一间空房充作画室,笔墨颜料已经备齐,陛下御赐的官绢不日也将送到,你务必尽快完成,切记。”

“是。”

“周宁的情况好些了吗?”陈雯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柔声问道。自从周宁出事之后,陈雯一直耿耿于怀,犹豫再三还是把前因后果跟安然说了。没想到安然不但没怪她,还宽慰她周宁因为追查案情受伤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再说以周宁的个性,也绝不会因为负责的案子有危险就退缩。

陈雯被安然的善良和坚强感动了,便时不时来医院探望,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目前来看算是稳定下来了,但脑电反应还是很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安然心疼地摸了摸病床上插着管、头戴脑电帽、已经瘦脱了形的周宁的脸。

吃过陈雯带来的快餐,两人又简单闲聊了几句,安然便絮絮叨叨地回忆起了她和周宁的相识、相知和相恋。陈雯也不觉得心烦,就这样陪她静静地坐着,任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西下,透过窗户照在安然的额头和眼角上,映出了细小的皱纹。她最好的年华已经悄然离去了,但陈雯却分明在她脸上看到了爱情与人性的光辉,她美得如同一个天使。

夜幕不知不觉降临了,沉浸在往日幸福中的安然猛地一惊,发现陈雯还默默陪在自己身边,不禁赧然。“你看我,净顾着自说自话,都忘了你还在这儿了,害你浪费了大半天,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今天正好休假,孤家寡人的也无处可去。说实话,我好羡慕你俩,因为你们,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陈雯会心一笑。

“哎呀,你怎么也会开我玩笑啦?要不是医生说多陪周宁说说话有助于他恢复,我哪儿想得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啊。”有陈雯陪着,安然的情绪也好了许多。

“就是太辛苦你了。”陈雯感叹道。

“只要对周宁恢复有帮助,再苦再累我都不怕。不过周宁一直深度昏迷,说这么多他也不见得能听到一句,效果看起来不太好……”安然有些沮丧,但随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过医生说最近会把一套新研发的脑电设备用到周宁身上,这套设备可以把图片和简单的声音通过电信号的方式直接投射到他的视觉、听觉神经上,肯定比我现在的笨办法管用。”

“那太好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听到这个好消息,陈雯也为安然感到高兴,连忙问道。

“嗯……医生让我这几天准备一些素材。这种新型的唤醒方式比传统手段要直接和激烈得多,用到的信息也不同于以往。最好是周宁很感兴趣但又不太熟悉的东西,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挖掘大脑的潜力,调动起他沉睡的意识,以此来促进他的苏醒。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安然望着陈雯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好,这事包在我身上!”陈雯一口应承下来。安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也怀疑周宁的意外和故宫的案子有关,那么与案子相关的一切不正是周宁求之不得的东西吗?

第二天下班后,陈雯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收集起资料来。这起案子无论是在警局还是故宫都被当作一场闹剧,除了几个亲历者几乎没人相信,更谈不上被重视了。好在正因如此,陈雯没费多大力气就摸清了周宁最近调查的进度。对周宁调查指向地库的结果,她并不太认可,因为那里她实在太熟悉了。虽然工作后真正下到里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那儿可是凝结了几代书画修复工作者心血的圣地,其中保存的一件国宝正是师父年轻时,由他的师父牵头修复的。

师父在故宫待了一辈子,性子也在这凝结的时光里磨炼得如同古井一般沉静。但每每忆及当年,脸上总是情不自禁显出飞扬的神采,只有在这时,严厉而古板的师父才会亲切可爱起来。他沉浸在对过往的追思和自豪中,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幸运,感叹那幅画举世罕见的绚烂、大气以及怅惘。陈雯总会搬条小板凳坐在师父身边,就像听爷爷讲故事的小女孩儿一样,夹杂着一丝憧憬和羡慕。古老的技艺在这一老一少间薪火相传,容颜终将老去,文化和精神却历久弥新,回荡在这座宫殿的每一处角落,永世长存。

陈雯毫不怀疑,在这个地方要藏下点什么简直难比登天。且不说布置在进出通道中的数道安防关卡,地库内部因为要保持恒温恒湿的环境,其监控系统也是极为敏感的。别说是未经许可的人了,就是飞进去一只昆虫,所造成的微扰也足以触发警报。周宁对文物保护的具体工作缺乏了解,导致他做了错误的推断,可事到如今,要想解开他的心结,地库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陈雯不可能替周宁进入地库搜查,但以她对地库的了解,要制作出一段图文并茂、使其身临其境的影像资料简直易如反掌。在现实世界中,地库从未对外开放过,但陈雯打算在周宁意识的最深处,为这个特殊的游客充当一次解说员。

说干就干,救人心切的陈雯很快就制作了一段长达数小时的视频。她从地库的用途和构造说起,又详细介绍了里面保存的文物,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她带着资料来到医院时,连安然都惊讶于她的效率。

“鬼影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但周宁的治疗已经拖不起了,咱们先用这个试试。”陈雯带着歉意说道。

“不要紧,这么短时间里能做成这些,你已经尽力了。”安然憔悴了不少,但态度仍然温柔得体。

很快,医生就将视频转化为了电信号。安然和陈雯紧张地手拉着手,相互支持着,为对方传递信心和勇气。在医生的示意下,安然按下了机器上一个醒目的绿色按钮,它随即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开始了被医生称为“上传”的过程。

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一幅壮阔绚丽的山水画卷徐徐展开,四散游离的意识猛地一挣,在行将飘散之际重新聚拢起来。

“此图为大青绿设色绢本,纵51.5厘米,横1191.5厘米,全卷大致分为五段,构图上景随步移,运用传统的散点透视法描绘了连绵的群山冈峦和浩渺的江河湖水。每段又以水面、人物、游船、渔舟、桥梁衔接呼应,多种视点穿插并用,于疏密之中讲究变化,主次分明,错落有致。在设色及技法上,以浓厚的石青、石绿为主调,在赭石、朱砂等色打底的基础上反复渲染,表现峰峦明暗;又将披麻与斧劈皴法相结合,勾勒山石纹理。水面及天空则用网巾法和湿画法,施以汁绿、花青,随类赋彩,气韵生动。整个画面富丽堂皇而又不失明快,可谓是绚烂至极,归于自然……”

缥缈如祝由吟唱般的女声弱不可闻,似有些熟悉,却又记不起是谁,远处的画卷也渐渐消散。但周宁的自我意识竟慢慢清晰起来,尽管他还很虚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至少,他不会再浑浑噩噩地沉沦在另一个意识中不可自拔了。

“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我就是你追逐的那个影子。”

“骷髅,鬼影?”

“不错,但那只是我在你们世界的投影而已。”

这是一个梦吧。亦真亦幻间,周宁如坠云端。

谁知在混元一气的意识中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那个声音几无间隔地直透心灵:“不必怀疑。用你们的时间尺度来说,我上一次出现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对你们很感兴趣,但时间毕竟太漫长了,即使在合适的自然条件下,在这个世界留下投影也需要一些我曾经熟悉的物件作为锚定物。好在这里竟还有我的知音,在这座宫殿里,我的画作和其他古物一起被妥善保存着。我循着它追溯而来,直到遇见了你。我尝试与你建立联系,但却害你差点丢了性命。也怪我操之过急,想当初连我自己,也花了十几年工夫才走到这一步。”

“难道你就是那个人?”周宁终于从震惊中回过味来,他记起了最脆弱的那段时间,他像寄生虫一样附着在另一个意识之上,几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过去。

“他就是我,但我却不完全是他。准确来说,那是我放弃肉身前的样子。”

“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我,你能帮我出去吗?”一定是安然,她从未离开过,为了她,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我已经寂寞太久了。你不妨陪我在记忆中回溯一阵,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为何而来,你又该往何处去。”

不待周宁反对,他便被一股巨力裹挟着,卷入了近千年前的记忆长河中……

自打他从太师府回来后,以往慵懒冷漠的库监仿佛换了一个人,围着自己忙上忙下不说,态度更是殷勤备至。院内最大的那间库房已在一夜之间搬空,打扫得焕然一新。要知道之前他也曾建议将其中积压十余年之久的旧档分门别类,挪往别处,库监却从未理会。他忐忑不安地踏入库房,只见由数张长桌拼接而成的画案置于库房中央,其上铺有一层整匹宫绢,洁白如练,以手抚之,更是柔若无物。桌角一旁,由绿宝石、孔雀石、金粉、生漆等制成的石青、石绿、泥金及各色颜料渐次摆放,可谓应有尽有。凡此种种,皆是他平日连想都不敢想的昂贵画材,由此可见,太师此番下足了本钱,圣上对他又是何其重视。

已有许久不曾提笔作画了,他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生怕糟蹋了来之不易的宫绢和颜料。跟在身旁的库监见他愁眉不展,额角冒汗,揣摩许是他不耐炎热,竟大费周章购来冰块降温解暑。他哭笑不得,只好嘱咐昔日顶头上司暂莫打扰,只需找些寻常纸墨让他静心练习一段时间便好。库监惊觉自己会错了意,忙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最初的慌乱很快就过去了,毕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没几日,他随手练习的画稿便足可一观。太师精心挑了几幅呈给圣上,不想圣上对画作反应平淡,却对画师颇感兴趣。太师老谋深算,转念便想通了此节。当今圣上于书画一途造诣极高,眼高于顶,自命“天下一人”,又怎会轻易向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表示赞赏呢?但他想必也看出了画师稚嫩笔触下流露出的绝顶天赋,以他好为人师的秉性,自然要亲自见一见这个年轻人了。如此甚好,一力引荐之人成了天子门生,自己的目的岂不就达成了一半吗?

不出所料,几日之后,一纸诏书如期而至。看着少年瘦弱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重重宫墙之后,太师叹了口气,令人琢磨不透的老脸上罕见地露出了悲悯又寂寥的神情。惊艳绝伦的才情终归要献祭于权力,老人以为将这头怪兽喂饱便可高枕无忧,掌控一切。殊不知白云苍狗,芸芸众生皆是命运的傀儡。

“你就是那个病童?不必拘礼,多年前在令穰府上,朕曾听下人说起过你。”高居于宝殿之上的中年人仪态倜傥,五岳丰隆,自带一股王者之气,只是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或许朝野议论的轻佻放纵并非穴来风。

“正是小人。”他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早听人说过,当今圣上还是端王时便与兄长交好,时常出入府上。自己身份卑微,兄长深以为耻,自然不会让他面见贵客,但没想到多年过去,圣上竟还记得自己。然而,中年人接下来的话很快便击碎了他的幻想。

“太师已把你的画稿呈给我看了,我自是明白他的心思。可他一味讨好,又可知朕有何深意?”皇帝似是问他,又似是自言自语,饶有兴致展开一幅卷轴,正是他所绘的群峰图。

他又怎敢轻易作答?半晌,皇帝又问道:“此画未甚工。你可知差在哪里?”

“太师曾说小人年岁尚轻,技法灵动有余而雄浑不足,意境灿烂却不知留白。”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哈哈,太师有此见解,也算当世大家。只是眼光未免短浅了些。其一,山水之作,务求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而你这画群峰叠翠,却无江河人烟,如何展现得了在朕的治理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之盛景?其二,此画诸峰并立,君臣不分,主次不明,大违纲常礼法,其罪当诛!”皇帝语带讥讽,目光森然。

“小人该死!”这两条点评,第一句也还罢了,勉强可算是画理画意之争,但这第二句才是皇帝真正想说的,可谓字字诛心。他急道:“此画乃小人临摹城郊荒山所作,取景自然,未经雕琢。绝无半点不臣之心的意思!”

“哼,既是无心之失,朕便饶你一次。待你回去,好好说与太师听吧!”皇帝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此时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股悲凉油然而生,太师利用自己来谄媚陛下,陛下又借自己来敲打太师。他就像傀儡一般被这对心怀鬼胎的君臣操控着,身不由己地做着扭曲的动作。可他也曾有过远大的抱负,他不想也不愿再被当作一个随手可弃的工具。

“你当年还真是不容易。”周宁遨游于少年的记忆长河中,鬼影少年时的秘辛毫不设防地展现在他眼前,令他感同身受。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后来,你画出让皇帝满意的画了吗?”

原以为鬼影是因为没有完成皇帝的命令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它却淡淡地答道:“当然是完成了。”

与此同时,记忆中的少年落寞地回到了文书库。太师早已在此等候,听得少年带到的话,太师脸上阴晴不定,似有恼怒,又似有一丝畏惧。见少年一双空澈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太师竟感觉自己反被戏弄,怒叱道:“陛下说什么你照做便是。若再为陛下所不喜,老夫唯你是问!”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之后,太师匆忙离去。没想到这权势滔天的弄臣也有失魂落魄的一天,他心中一阵快意,第一次感觉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中。

跳出皇帝与太师貌合神离、弯弯绕绕的机锋之后,皇帝的要求对他而言并不算困难。唯一的难处在于,以往碍于条件,他从未画过如此体量的巨幅画作,这次运用自己的能力,想必要花费比以前多上数倍的时间和精神,会不会永远陷在里面,再也无法出来?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赶走,事到如今,他已没什么好怕的了。决心已定,少年焚香沐浴,饮下大量清水后便把库房门窗钉死,在榻上进入了冥想状态。

在记忆的长河中,时间是个模糊不定的概念,鬼影想让它快便快,想让它慢便慢,周宁只能根据透入光线的明暗变化来推测昼夜交替。令他震惊的是,整整三天过去了,少年竟纹丝不动,好似死人一般。直到第五天,他终于幽幽醒转,脸上虽已瘦得塌陷下去,眼睛却炯炯发亮。他一跃而起,带着灼人的气场,挥毫泼墨,将自己的生命尽数燃烧在如雪的素绢之上。不多时,少年委顿于地,他挣扎着再次饮水,胡乱吞咽着事先备好的干粮,很快又沉沉“睡”去。而这次,他用了七天时间才醒转过来。如此往复,少年冥思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清醒时便在素绢上忘情挥洒。终于,在一次长达十二天的沉睡苏醒后,少年为这幅鸿篇巨作画下了最后一笔。定睛一看,赫然是将周宁唤回的那幅山水长卷!它已不再朦胧,山上山,水中水,行人建筑,包罗万象,灵动非凡。

随着周宁的思绪,鬼影逐一向他介绍画中之景:

“此山乃庐山。

“鸟瞰彭泽而作湖沼。

“飞瀑取自仙游。

“那长桥便是苏州利往桥。”

……

“没想到那时你年纪不大,却已踏遍大好河山了。”周宁由衷感叹。

“我自小体弱多病,进入画学之前,从未迈出兄长府邸一步,但这些确为我亲眼所见。”

“难道你的离魂症……”周宁一点就透,鬼影自相矛盾的说法指向了一个早已预示却仍然荒谬绝伦的可能。

“不错,离魂正是我洞悉色彩、光影,乃至穿越空间的秘诀,它不是病,而是上天赋予我的异能。用你们这个时代的话来说,意识与灵魂之所以无从窥探,正是因为它不仅仅局限在三维世界。进入离魂状态相当于意识跨入另一个高维空间,现实世界纵使相隔万里,在我眼中亦不过是袖珍盆景。”

周宁尚在怀疑,鬼影继续道:“其中妙处,你在遭难之前实已感知,只是不如我得心应手,一时无法适应罢了。”

联想到车祸之前的异象,周宁终于恍然大悟。

“既然你在高低维世界中穿梭自如,现在为何又留在这儿呢?”周宁抛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说来话长,且随我来吧。”鬼影黯然道。

不到半年,他就将这幅长卷绘成。皇帝看后果然赞不绝口,召来群臣共赏,众人万未料到此画竟是一无名小卒所绘,无不拜服,进而颂扬皆是皇帝天纵英明,调教得当才有如此神品现世。

君臣相宜,皇帝连饮数杯,乘兴将此画赐予太师,同时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太师立时听出了皇帝的嘉许,又有鼓励自己效犬马之劳的意思,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当即叩拜谢恩。

陛下金口一开,他便是御笔亲传的天子门生了,太师顺水推舟,安排他做陛下的伴读侍从。与他想象的不同,皇帝虽有些骄奢轻浮,对待身边侍从却是十分随和。他又出身宗室,虽是旁支,但画技出众,可谓正中皇帝下怀,也因此受到格外优待,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袭来。自己勤学苦练,数年之功,一朝翻身靠的竟是陛下兴之所至的一句话,如此一来,与太师之流又有何区别?他在离魂冥思之际神游物外,不但遍览名山大川,也见识了诸多民间疾苦,生生走出了一条以画醒世、心系天下的道路。自此,他一有机会便向皇帝进言,劝其体恤民间疾苦,少做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之事。可惜皇帝沉迷声色犬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一日,许是享乐过度,穷极无聊,皇帝突然命他再绘一图,言道当日他既可绘现时海内之全景,自可想象千秋万载之后的太平盛世。

这也难不倒他,他早已发现,在离魂之时,不仅能挣脱空间的束缚,连时间的界限都被打破了。以他现在的能力,千百年后的事难以一窥全貌,但看到往后百十年的光景还是不在话下。从前,他很少在时间上进行跳跃,一来这对作画并无帮助,二来若是窥测天意,难免影响当下所行,患得患失不说,时间还总是可以针对他所做的改变进行微调。就像一颗投入河中的石子,一时激起了波澜,却很快归于平静。既然徒劳无用,又何必强求?但皇命难违,他只得从命,好在陛下想必也不会将他所画内容当真,倒不至于闹出什么变故来。

“等等,这不可能!”周宁随鬼影回溯至此,忍不住提出质疑。

“有何不可?从高维世界俯瞰尘世,形如一条盘旋而上的绫罗,上下移动即为空间变换,前后移动则为时间迁移,于我而言并无分别。”

“可是,哪怕在我的时代,科学昌明,也没有发现任何未来可以被预测的证据。”

“谁说没有?进入高维世界后,除非在特殊的自然条件下,我绝少在尘世中留下投影,但我一直耐心地观察着你们。想想看,你们不是已经发现了最短时间原理了吗?”

“你是指,光在不同介质中走的是一条折线,是耗时最短的路线?”周宁已经想到了什么,但这个解释太玄乎了,他还不敢确认。

“大胆一点,离奇的事,你见得也不少了吧?”鬼影笑道。

“你是说,光在发出之前,就已经预知了未来的结果,然后才做出了行动?”

“不错。”

这一切实在和周宁长期以来的认知产生了极大的冲突,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这番理论中的破绽。

“不要再被低维的经验束缚了,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但若能抽身事外,你又会发现它极为简洁。”鬼影继续说道,随之轻叹一声,“你若还不信,瞧瞧我那次看到了什么吧,它已经被验证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看到了什么?

最黑暗的未来。

他本以为天下已定,世间虽有不平之事,但总归会越来越好。谁知,仅仅十余年后,繁花盛景便化为了人间炼狱!

明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场是什么,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触目惊心的惨象毫无隐瞒地画了出来。这次,他没有一刻休息,心中的绝望、不屈和奋勇化作熊熊怒火,催动着他以画死谏。

只一日,此画便一气呵成。他留下家书,携带墨迹未干的画作直奔皇宫。

入得内室,侍卫都认得这是陛下和太师面前的红人,虽面带难色却未加阻难,不想他恰逢其会,撞见了一场密谈。室内共有三人,陛下正襟危坐,面带犹豫;太师站在一旁,巧舌如簧;一身穿貂皮的外族汉子居于下座,神色桀骜。

想到十余年后的事情,他顿时明白了这汉子是何身份,顾不得礼数,他冲上前去,大呼道:“陛下万不可听信太师之言!辽国已经疲弱不堪,金国才是我朝心腹大患,若与之结盟,待到辽国一灭,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在场三人,听得这一席话,均是脸色一变:这毛头小子,如何得知两国密谋结盟之事?

太师反应最快,此番金国使者面圣本就是他一手促成,可今日少年这一闹,无论金国还是陛下,恐怕都会怀疑是自己走漏了消息。他蹿上前去,一面劈头盖脸地掌掴少年,一面叫骂道:“黄口小儿怎敢胡乱议政?还不快滚!”

“老贼!你祸国殃民,不得好死!”少年毫不畏惧,怒目而视,左右侍卫被他逼视,一时竟不敢上前。

“慢着。太师你休要阻拦,朕倒是好奇他还有何高论。”皇帝喝退了侍卫,看向太师,目中满是怀疑。

“陛下请看,此图乃小人奉陛下之命所作,若陛下再不铲除奸邪,励精图治,十余年后图中惨事便将在开封上演!”他深知皇帝疑心已被勾起,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猛地将卷轴一把展开。

“嘶……”皇帝、太师、金国使者,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图中遍布尸骸饿鬼,无不狰狞可怖,远处隐现宫墙,却已是残垣断壁……

“小人愿以性命担保此《千里饿殍图》所绘之事绝无半点虚假,还望陛下迷途知返,逆转天命!”他声嘶力竭,头一下下磕在地下,直至鲜血淋漓。

“你……好大的胆子!朕的千里江山……岂容你如此诅咒!来人啊!将这狂徒押入天牢,斩立决!”忠言逆耳,皇帝气得脸色煞白,连话都哆嗦了起来。众侍卫得令,一拥而上,将少年拖走。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拳脚交加下依然放声大笑,却透着莫大的绝望:“报应啊!昏君,薨于北地。奸臣,葬身南蛮。可怜天下百姓,亦要为你二人陪葬!”

“是靖康之变,你没有骗我。”周宁喃喃自语道。

“从那时起,我舍弃了肉身,进入了这通晓天地奥秘的无上妙境。我不后悔,只是此间唯我茕然一人,未免太过寂寞了。不如,你便留下与我做伴?”鬼影提议道。

“不行!”周宁不假思索地反对。但稍一冷静便心底一寒:在这里,鬼影可是全知全能的,谁知道在千百年的孤寂中,它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专横偏执的怪物呢?

“死为休息,生为役劳。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尘世间,千丝万缕,羁绊重重,人如蝼蚁,又是何苦呢?”鬼影倒也不急,循循善诱。

“未尝生,何尝死?《骷髅说》有云: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劳而我之好逸乎?我坚信,苦难并不会妨碍这个世界越变越好。”周宁思索了片刻,笃定地回应道。

“我这次现身,之所以找上你,原只是见你大胆而又好奇,没想到你的思想竟也如此通透,倒是像极了一个人。”好在鬼影并未强求,只是稍有落寞地说道。

“像谁?”周宁不解。

“他也是一名画师,除了你,我也尝试过将他拉入这个世界。但他用和你同样的理由拒绝了我。你们都是豁达乐观之人,在你们眼中,凡尘俗世亦有它的美好吧。”

“哦,是吗?”周宁哑然失笑,对那个人也愈发好奇起来。

“他生于南渡之后,距离你的时代也已经很遥远了。我的话他听得一知半解,还据此作了一幅画,徒引得世人猜测。”

到了这时,周宁已经猜到鬼影,还有自己之前那个人的身份了,但为了最后确认,离开这个世界前,他还是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鄙姓赵,名希孟。”

尾 声

安然扶着周宁散了会儿步,向病房走去。虽然CT影像显示,周宁的额叶还是缺失了一小块,但当下对大脑的研究仍然有限,它的代偿功能有时甚至超出人们的想象。不管怎么说,历经苏醒、意识模糊、镇静、移除呼吸机等一轮轮危险,周宁终于挺过来了。

他还是以前那个周宁吗?安然经常这样问自己。表面上,他温柔细致、乐观上进,一如从前,连过往记忆都分毫不差;但内在里,安然总感觉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放心吧,我还是那个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就不许我变深沉些吗?”周宁仿佛看透了安然心中所想,打趣道。

“往后的日子还会有许多艰难险阻,但它们永远无法打倒我们。相信我,亲爱的。”周宁揽住安然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

“我相信你。”安然心底突然就踏实了,在这个男人身边,自己从来不缺少安全感。

病房里,两人老熟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陈雯和刘局长,他们都是来看周宁的。半年不见,陈雯换了发型,戴上了隐形眼镜,衣着也时尚了许多,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安然和她的奔走下,一位曾经和周宁共同破获“血滴子”一案并借此进入相关机构的朋友胡炎介入了调查,鬼影事件最终引起了上面的重视。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距生离死别如此之近,这段日子里,陈雯对自己未来的路产生了怀疑。

“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故宫吗?”周宁突然问陈雯。

“我喜欢身处古建筑群中的沉静时光,用师父的话说,我耐得住寂寞。”周宁的问题,将陈雯的迷茫引回了本心,也许,那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我敢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得到一个修复顶级书画的机会。这门技艺不但将由你传承,还会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开导完陈雯,周宁又向老领导问了好。刘局长却有些局促,毕竟鬼影事件一开始他并未给予足够重视,而现在,他还带来了一个不知如何跟周宁开口的消息。

“刘局,我要离开警局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人不在了,但我的心永远和局里的弟兄们在一起。”周宁真诚地说道。

“这……”刘局长有些诧异,自己还没通知的消息,怎么周宁就已经知道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老朋友马上就到,我又得忙起来了。”周宁面带笑意,自言自语道。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推开,闪进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正是曾经帮周宁破过“血滴子”案的野生历史学家胡炎。

“你还能动弹不?”胡炎一脸戏谑地问道。

“老哥我好得很!”周宁答道。

“好,那今后你就是我们AIB的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击了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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