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4月29日电 题：庄国土：美国华裔，需要一个迟来的“道歉案”吗？

【中新社记者 万淑艳】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现象根深蒂固。2020年以来，美国针对亚裔的歧视现象加剧，各地爆发了针对亚裔的仇恨和暴力行为。美国歧视亚裔的深层次原因有哪些？面对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顽疾，华裔族群应该如何破题？华侨大学讲座教授、厦门大学特聘教授庄国土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作出深度解读。

中新社记者：在您主编的《世界华侨华人简史》里，您曾表示，长期以来，一代又一代海外侨胞，在远离故土的艰苦环境中，筚路蓝缕、勤奋拼搏，开创了自身的事业，也对住在国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美国华裔群体经历了哪几个阶段？未来有何指向？

庄国土：华裔群体在美国发展的阶段性明显，大规模的移民美国是从19世纪中期开始。华人移民美国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1848年至1882年，美国华工从受欢迎逐渐转变为被排斥和驱逐。

19世纪中期，美国发现金矿，全世界包括华人涌入美国淘金。相比到东南亚等地打工，美国工资较高，大批华人前往美国，从1848至1860年，仅加州金矿就有2万多名华工。

1863年，美国开始修建太平洋铁路，又招募大批华工赴美。从1865年到1869年四年间，约有14000多名华工赴美修铁路，占到了工人总数的90%。华人多吃苦耐劳、聪明能干，对完善美国交通、繁荣美国西部经济作出巨大贡献。

1868年清政府与美国签订《蒲安臣条约》，中美交叉承认两国公民有自愿移民到对方国家的权力。该条约双向保护对方侨民的权益，因此这一时期华工在当地拥有合法身份。

但华工很快开始受到排挤。1871年洛杉矶发生17名华人在骚乱中被白人歹徒杀死的惨案。当时铁路已修完，金矿开始枯竭，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但华人很勤奋，他们或转到农场做工，或从事服务业、开餐馆，自谋生路。但当地底层白人移民却认为是中国人抢了他们的工作，从1870年起，各种排华事件开始发生。

第二阶段是从1882年至1943年的排华时期。当时全球经济包括美国陷入周期性衰退，排华情绪更加高涨。1882年5月6日，美国政府颁布《排华法案》，这是美国通过的第一部针对特定族群的移民法，法案规定在十年内禁止那些被雇佣为矿工的华人劳工进入美国，否则将遭到监禁或者驱逐。此后，美国华人数量开始减少。

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引发大火，旧金山市政府的记录档案付之一炬，大量被烧毁档案的华人获得了美国国籍，不但未受《排华法案》的排斥，还可以自由出入境，更可享有出生在美国境外的子女移民美国的权利，且没有名额限制，这期间有一批华人进入美国。

第三阶段是从1943年至1965年歧视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在美华人的命运。二战期间参战华人约有13000人，占全美华人总数17%。华人参军后坚定、能干的出色表现，缓和了美国政界和民间长期以来歧视华人的观念。

1943年12月17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包括废除排华法案在内的一些重要法案：一是废除《排华法案》，二是每年给予中国的移民配额为105名，三是允许合法进入美国的华人加入美国国籍。可以说，《排华法案》的废除是美国华人浴血争取而来的。再加上1945年退伍军人配偶团聚法案(5000名随军的中国籍妻子)的实施，美国大门再次对华人打开。

但是1965年以前，美国社会仍存在着严重的种族歧视，包括华人在内的有色人种，以及非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白人(南欧、东欧等地的移民)也会受到某种程度上的种族歧视。

当时，美国仍是在明确法律制度规定下的种族歧视的社会，先后通过的1921年移民法和1924年移民法，其核心就是移民配额制，配额最高的德国、英国、爱尔兰获得了九成以上配额，以保持美国人口既有的族裔、宗教和来源国比重。

华人在美社会地位发生决定性改变，是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民权运动开始。这场运动以反对种族歧视为核心内容，受到包括美国大部分白人在内的支持和响应，取得成功。1964年7月2日，美国民权法案签署生效，规定在美国企业、学校等不得基于种族、宗教、性别等进行歧视。

第四阶段是从1965年迄今，进入快速移民时期。1965年，美国通过《移民与国籍法案》废除了移民配额制，实行“先来先得”政策，规定东半球国家每年的移民总数为17万且每个国家不得超过2万。1976年的修订案更进一步，取消了东西半球的移民差别，规定每个国家每年的移民配额不超过2万。由此，美国法律制度上的种族歧视被完全废除，迎来了美国历史上移民政策最宽松的时期。

华人自此才真正开启了大规模涌入美国的时期。尤其是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大约每10年人数就会翻一倍，至2020年美国华侨华人已达约550万人，他们不仅来自中国大陆，还来自香港、台湾、东南亚等地。华人在制度和法律上可以享受跟其他种族一样的权利。

从1965年迄今，移民美国的华侨华人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非熟练劳动者，大部分经家庭团聚等方式进入美国，从事餐饮、装修、杂货等服务业，但他们的下一代大多享受了高等教育；一种是留学和投资移民，他们教育水平很高，涌现出大批专业技术人才和商务人才。

总体而言，在美华人吃苦耐劳，聪明勤奋，收入普遍比白人高，平均教育水平也高于白人。但如果华人想往更高阶层发展，无论在商界还是政界都会碰到天花板，这源于美国社会隐性的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突破这层天花板，华人要保持勤劳节俭的习性，继续增强经济实力，才会有发言权。

中新社记者：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却为何种族歧视现象如此严重？歧视亚裔的深层次原因有哪些？

庄国土：美国从来都是一个充满种族歧视的国家，建国200多年来根深蒂固，从未发生过根本性改变。

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新教徒从16世纪登陆美洲大陆后，不仅掠夺土地和资源，还大规模屠杀当地印第安人，他们把印第安人视为“劣等民族”，这何止是种族歧视，而是种族灭绝行为。后来，美国的印第安人被赶入印第安保留地，如今，印第安人仅占美国总人口的1%左右。

美国精英阶层被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白人所掌控，他们歧视一切“非我族类”，除了歧视有色人种，还歧视非盎格鲁-撒克逊、非日耳曼种族的白人，包括地中海沿岸、南欧、东欧、阿拉伯等地区的白人。只要与他们的宗教、种族不一样，不同程度上都在他们的敌视或歧视范围之内。

在1965年以前美国是以显性的组织形式，在制度和法律上明确推行种族歧视。美国民权运动让这种显性的种族歧视制度被废除，但隐性的种族歧视从未减少。

美国社会认为，盎格鲁-撒克逊才是美国的主流民族，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命感，他们讲的自由、平等、人权被分成好几个层次，只有他们本种族的人才能享受充分的民主、自由、平等这些所谓的“美国精神”，他们坚信自己的信仰、制度、逻辑才是正确的，和他们不一样的就不正确。

在美国，宗教又强化了种族歧视的色彩。他们信仰基督新教，有一种使命感，认为有义务把自己的理念和信仰推荐给别人，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带有的种族歧视和不平等意识，他们把自己当做上帝的使者，负有教化别人的使命。

美国各领域都掌握在精英阶层手上，美联储报告显示，2020年美国最富的前1%和10%人口分别占全部家庭财富的30.5%和69%，而最穷的50%人口仅占全部家庭财富的1.9%，且这种差距呈加速拉大趋势。

新一轮美国对华裔的歧视和迫害是多种矛盾叠加的结果。除传统的种族冲突外，还有经济和阶层的冲突。华人通常被认为比黑人经济条件好得多，被质疑“凭什么你在美国过得这么好？我早来几百年却过得比你差。”长期来看，华人和黑人间的冲突无法回避，甚至可能更重要。

此外，美国有意识形态偏见，中美全面冲突也会投射到华人身上。特朗普时期挑起中美贸易磨擦，新冠疫情加剧了中美关系紧张以及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反感。美国现在把中国作为最主要威胁和对手，一些政客指责中国利用“统战”实施“渗透”，国家间的竞争会使两国民众遭殃。

中新社记者：19世纪末美国政府颁布《排华法案》，将针对华裔的种族歧视视为合法。此法案历经近60年，严重违背了捍卫人权的美国宪法精神。有人说，这个法案是美国移民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罗斯福也称其为“历史性的错误”。2012年美国众议院全票通过《排华法案》道歉案，您认为道歉的效力如何？华裔在美国的生存境况有改善吗？

庄国土：无论如何，美国政府公开为《排华法案》道歉都是值得肯定的，对美国华人在美国的生存发展还是起到了正面作用的。

但这种正面效用相当有限。道歉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当时奥巴马要争取连任，很多选票来自少数族裔，他很看重华人选票，所以美国众议院通过了《排华法案》道歉案，此举还增加了美国黑人、墨西哥裔对奥巴马的好感，为赢得选票起到正面作用。

实际上道歉并未从根本上改变美国对华裔的歧视，诚意和力度也不够。道歉应同赔偿连在一起，美国对其他少数族裔早就有过赔偿先例，美国以昂贵的社会计划形式对美国黑人群体进行了大规模补偿，比如《平权法案》。

从2012年到2017年特朗普上台前，这一时期美国种族歧视相对弱化，且奥巴马时期中美关系平稳发展，中美各领域合作如火如荼，美国华裔在这中间扮演重要角色，取得很多成就，华裔还积极参政，在美国社会得到较高认可。华裔在美国生存境况的好坏，与中美关系有直接关系。中美关系向好两国民众的日子就好过些。

中新社记者：新冠疫情大流行以来，美国国内“黑命”和政治权力更迭的共同作用，导致美国对亚裔的仇恨情绪暴增。您认为，美国华裔是否还需要一个“道歉案”？

庄国土：值得庆幸的是，当地时间4月22日，美国国会参议院以94-1的压倒性表决结果，通过了旨在解决针对亚裔仇恨犯罪的法案——“新冠仇恨犯罪法案”。对反仇恨亚裔进行立法的行动，取得重大进展。

然而歧视亚裔现象却并未就此止步，歧视短期内难以消散。美国政府把中国视为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导致美国社会对华裔的恶感近几年不断增长，但华裔仍要努力争取权益。

中新社记者：面对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顽疾，您认为华裔族群应该如何破题？

庄国土：长期以来，华裔比其他少数族裔更容易受到伤害，这其中也有华人自身的原因。美国华裔非常勤劳，收入较高，生活幸福，但却一向低调，不愿意找麻烦。此外，他们也不太注重法律武器。

在攻击面前，华裔应该怎么做？最重要的是华人要想办法保障自身权益。首先，要诉诸法律保护自己。值得肯定的是，近年来华人开始逐渐通过法律途径寻求反歧视、反攻击，通过法律产生威慑力。

其次，华裔群体要有血性、敢于奋起反抗，以法律容许的一切手段坚决维护自身、家庭和社区的安全。可以学学其他少数族裔是如何维护自身权益的，比如韩国人，他们在维护自身权益时，无论个体还是群体，都显得非常坚定、有血性。华裔也要坚定力量保护自身安全和社区安全。

华裔要协调和团结，建立社区联防机制和预警机制。如果每人只自扫门前雪，那么威慑力就不会很大。华人应建立预警机制，带动家庭之间、社区之间的联动效应，一个华人受到攻击，可以通过该机制联动其他同胞来共同防卫。

中国驻外使领馆要加大力度保护海外同胞，可引导同胞在华人聚集的社区建立联防机制，督促当地警务系统采取有效措施保护华人。可参考南非建立的华人警民合作中心，警民联防机制可有助于保护华人权益。(完)

庄国土，华侨大学讲座教授、厦门大学特聘教授。他还担任中国东南亚学会会长、中国华侨华人研究学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为华侨华人、东南亚、国际关系、海洋发展等。2001年以来，在国内外重要学术刊物发表中、英、日论文近80篇，出版专著5部，获得国家和省部级以上奖项16项，包括一等奖4项。承担包括国家社会重点基金项目、教育部重大委托项目等省部级以上重点研究项目和国际学术基金16项。

来源：中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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