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秋风吹过后天气就渐渐地冷了。我记得每到这个时候，祖母和外婆太都要在晚饭后坐在那火苗如黄豆般的煤油灯下连续几个晚上商量如何过冬。外婆太年纪大了，她最关心的是取暖问题，如果没有火烤很难熬得过冬天。

初冬时节在乡下有很多事情要做，即使是晚上也不会清闲，要趁干爽天气把刚收获的新鲜红薯加工成丝条晒干以便储存，因为它是我们活命的粮食。红薯容易变质，如果储存保管不当就会坏掉，苦得连猪都不吃。因此，一到晚上全家人都要为加工红薯而忙碌，祖母和外婆太把一个大簸箕放在地上，各占一头，将红薯按在刨子上不停地推动挫成丝条状。

晾晒的红薯干

我自然也不会闲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要将那些洗干净的红薯一个个地检查，把被虫蛀咬过或者霉烂变质的地方用刀削去。只有经过挑选整理的红薯才能交给祖母和外婆太加工，这样的事情我要连续干好几个晚上才能结束。

“后门的柴火不多了，我今天看只有半垛，那烧得到过年，天气冷了又要烤火，更要柴。”外婆太挫着红薯说着话。

“我是蛮久都没有去砍柴了，只顾了出工。唉——没有工分就要超支，一超支，队里就不分粮食。”祖母一个人太忙了也太累了，还为自己顾不上砍柴而自责。

外婆太听了祖母的话后久久无语。昏暗的灯光下，祖母那干瘦的脸上仿佛只有皱皱的一层皮，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睛塌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显得更黑更瘦小，也更老了。

“明天意识放学后和五八他们去挖柴根吧，每天挖一担，烤火就不用烧柴了。”祖母也许是考虑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因为只有我还能做点事。

祖母讲的柴根就是那些长在山坡上的小灌木的根，用作燃料既经得烧，火力又旺，正好冬天用来取暖。这些小灌木的根扎在泥里也不深，像我这十把岁的人用点劲也能挖出来。五八和村上的小伙伴早就结伴上山挖柴根了，由于我年纪比他们小，再加上身体也单薄，因此，凡是做体力活他们都不会邀我参与，因为他们觉得我去了是个累赘。

“意识身子单薄，连锄头都拿不稳，他挖得动柴根？”外婆太既担心又怀疑的看着我。

“还是去试试吧！以后大了总是要做事的。”祖母当然知道，以我单薄的身子能挖得多少柴根回来呢？但是总比没有好，如果每天都去挖，也可以积少成多。

“那我明天就和五八他们去。挖柴根也不会太难吧！”我知道祖母太累了，而老迈的外婆太更没有气力去爬山砍柴，只有我还能分担一点她的辛劳。

第二天当我告诉五八放学后我也要去挖柴根时，五八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可是看见我一脸的认真才半信半疑的说：“挖柴根好要力的啵。”

放学后回到家里，挑上外婆太早就帮我准备好的撮箕和锄头、还有一把砍柴的刀，穿上草鞋就走出了家门。外婆太在身后有些不放心的叮嘱：“你力气小就挖少点，早点回来。”

我脚上穿的草鞋是外婆太用麻绳和稻草织的，有些硌脚，按照经验刚织好的草鞋要穿两、三次才合脚。在乡下平时都是打赤脚的，除非是到了晚上或者是天气寒冷的冬天，才会穿鞋，我当然也一样。乡下人长年四季都奔走在田间地头，那赤裸的脚板底早就长出了一层坚韧的老茧，所以也习惯了打赤脚。

穿好草鞋上山

乡下人穿的鞋基本上是布鞋，都是利用农闲时间做的，一人一年里也做不了几双，如果穿着鞋子奔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或者是狭窄而泥泞的田埂上，一双鞋子恐怕穿不了半年。当然还有解放鞋和胶鞋，但要花钱买，很金贵，如果谁有一双这样的鞋子自然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山上到处都是一、两寸长尖锐的小灌木树根，即使是坚韧的鞋底也很容易被戳破，光着脚上山当然要被戳伤，因此，只有草鞋最适合。

来到岭上——我们把坡度平缓且是泥质的丘陵地带称作岭，那些高大而突兀陡直的石头山才叫做山——把撮箕放下，便扛上锄头各自干了起来。乡下人从小就要干活，我当然也干过，我想除了力气没有五八、祐子他们那么大外，其他的我也不会差到哪里的吧！

如果论读书那我肯定要比五八强，在学校里每次做作业五八都是抓耳挠腮，一等到下课，他就会飞奔到我的课桌前，抓过我的作业本就抄，不管我做的对不对，也不管我的作业是否做完。至今五八也不明白写作文时为什么要分段，每段的开头为什么要空出两格，我曾经对他讲解了无数次，但他还是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然，于是常常出现该分段时不分段，不需分段时又分段的问题。还有就是四则混合运算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思维能力，他总是不明白算式里的括号和先乘除后加减是什么关系，因此，每个学期他的成绩总是排在倒数的名次内，好在老师对他的成绩早已经习惯了。

我真的小看了这挖柴根的事，它既要力气也要技巧，如果挑选那些长在斜坡和边坡的柴根挖既省力又省时。而我的力气小又是第一次独立干活，不懂得这些道理，只要看见是柴根就挖，虽然很卖力，挖的坑也很深，但是柴根长在地下的根比我挖的坑还要深。五八比我大岁把，力气当然比我大，祐子也一样，他长得矮壮而结实，而我呢？用他们的话说，就像一根竹，刮一阵风就会把我吹歪，在他们的眼里我就不是做事的料。干体力活，我真的不能和他们比，他们力大而有技巧，效率也高，我才挖出一个柴根，而他们已经挖出了三、四个，天渐渐的暗了下来，五八、祐子他们已经挖够了一担，招呼我该收工回家了。

我把挖的柴根收拢来装到撮箕里，可是还不到五八他们的一半，我觉得就这样回去实在不好意思，坚持还要挖。五八见状就提议每个人帮我挖一两个柴根，于是大家行动了起来，很快就把我的撮箕装满了。

五八知道我之前没有挑过担，在起步前教了我一些挑担的技巧，他说挑着担子走路的步子要有节奏，要让肩上的担子也随着步伐的节奏上、下颤动起来，因为担子向上弹起时扁担就会随之离开肩膀，就可以减少担子的压力，达到省力的效果。挑担走小路、特别是沿着山壁走窄路时肩上的扁担要与路成一条直线，这样担子才不会撞上路基和山壁，如果挑累了换肩路窄担子转不了弯，可以把头低下从扁担的下方穿过换肩。挑着担子上、下坡则与走窄路正好相反，要把扁担斜担在肩上与路面形成“十”字交叉形，担子才不会被陡坡的前、后刮擦。

窄小崎岖的山路

我照着五八讲的挑担窍门做了，但是人矮身体单薄，力气也小，肩上那担子的重量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力。挑的撮箕不是被路边的茅草、灌木钩住就是撞到路肩上，上下坡时撮箕底部还经常被刮擦和卡住，如此绊绊磕磕的走了一会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脚步也渐渐的慢了下来，独自一人落在了后面。

回家的路其实也不远，我想只有三、四里吧，五八他们知道我力小走得慢，因此特地在仙水亭岔路口歇下来等我。这个地方有两条岔路，一条进山，砍柴、挖柴根就走这条路，另一条通过军洞胆可以走到阳朔，因此，建有一座凉亭让过路或者挑担的人在这里歇歇脚，休息一下恢复力气。

这座凉亭已经很古老了，亭内供人歇坐的长条大青石被坐得光滑锃亮能照出人影来，由于年久失修，亭顶的椽条都风化腐烂，有好几个见天的窟窿，到处都有掉在地上摔碎的瓦渣。凉亭旁边有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桂花树，树下有一潭泉水，清而甜，当走到这里又累又渴时，喝上一口，真让人舒服得有些飘飘欲仙。这里的地势很高，却有一股泉水冒出来，大家都觉得奇怪，以为这是一潭仙水，因此就把这凉亭叫仙水亭，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地名。

已经重建的凉亭，左边的路通阳朔，右边的路进山

我挣扎着赶了上来，把担子往亭边一放就蹲坐在地上，同时感觉两边肩膀火辣辣的。这时天开始黑了下来，五八他们也已经休息好了，看见我筋疲力尽的样子就劝我丢掉一些柴根减少重量快回家，我舍不得，我想我都千辛万苦的挑着它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了，干嘛要把它丢掉呢？我要把它挑回家，于是我说：“你们先走一会，我歇一下就走。”

他们看见天色已晚，就先走了。五八临走时对我说：“我到家后告诉你奶来接你。”

我休息的这个地方是荒山野岭，遍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茅草、荆棘和小灌木，到处都有坟墓，不远处就是母亲的墓地。如果是白天，附近会有人在放牛也有人在干活，但现在已是傍晚了，人们都已经收工回家，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我摸摸胀痛的肩膀，看看已经昏暗的天色，突然发现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还呆在这里，顿时有些害怕起来。

“有鬼来了哦——”突然一声怪叫从我的身后传来，我被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只见住在塘边街上的金养和他的堂兄怪笑着从我的身边跑过。

这个金养我是非常熟悉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但长得牛高马大，再加上他大哥是大队干部，所以常常毫无顾忌的作弄人，不但得理不让人，无理也不让人。我记得有一次他的陀螺被我的撞倒了，被我取笑了一下，他气不过要打我，我自恃不是他的对手就跑回了家，他居然追到大门口，还在大门外示威似的转来转去，祖母觉得奇怪就走到门口问他有什么事，他才心有不甘地悻悻而走。

我本来就有些心慌，现在被金养这样一喊，心里真的非常害怕，连忙挣扎着挑起担子就走。尽管我经过了休息，但是肚子也饿了，力气越来越小，肩上的担子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时天已经全黑，夜幕下我咬紧牙关一脚高一脚低的蹒跚着往家赶。

初冬的晚上天气已经很冷，我却汗流浃背，在这黑黑的旷野里，我看见远远的四角山下突然亮起了一团火，那团火白白的有些发蓝，好像正向我这里飘来，我有些奇怪那团火的颜色怎么不是红的呢，而且还会移动？看见那团越飘越近的火球，我突然想起大人们经常讲的鬼火，于是害怕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刹那间全身都起了鸡痱子，连脚步也僵硬了，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那泪水合着汗水也流进了我的嘴里，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我真想把这担柴根丢掉赶快跑回家，但这是我挖的第一担柴根，而且明天我还得来挖，还得继续挑着这沉重的担子回家。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把它挑回家里！

黑沉沉的夜

乡下的路崎岖不平又狭小弯曲，即使是在大白天也要小心走路，如果稍不注意，就会滑下路边的田坎或者被路面突出的石块绊得摔跤。前几天我就因为一边走路一边扭头看田垌里的两头牛打架，结果一不注意右脚大拇指就被一块高出路面的石头碰得从指甲里渗出了血，那钻心的痛让我当场就蹲坐地上抱着脚忍不住流出了眼泪，现在那脚趾头还是乌青、乌青的，只要一用力就感到隐隐的痛。

我摸黑挣扎着往前走，那凹凸不平的路面经常把我绊得踉踉跄跄，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我又累又饿又怕，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时我看见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小团红红的火球，仔细一看，火光下是祖母的身影。哦，是祖母来接我了，我那最后的一点力气好像在一瞬间就没有了，脚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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