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父亲节

二零二二年六月十九日，是农历五月廿一，这一天是父亲节，也正好是我父亲去世两周年的日子。虽然那时他已离开了两年，但是每每想起他，我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悲与痛，哀叹我那可怜而又苦命的父亲，也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中。

都说父爱如山，深沉而又厚重；都说父爱如海，宽广而又壮阔。天下所有的父亲，在一个家庭里往往扮演的都是顶梁柱的角色，无论生活的担子有多重，他都会咬紧牙关，挺起脊梁，用肩膀硬扛起所有的苦与难。

大约在我十三四岁之前，父亲给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每次过完年，都会看到父亲将铺盖和衣物卷在一起，再用一条粗布床单紧紧裹住并系好，然后往身后一甩，胳膊和肩膀便背住那一卷行李，身体用力向前倾着，从家门口走到村口，又往远方出发了。那时我并不确切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只知道他是在建筑工地上卖苦力——他没有手艺，也许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能遇上一个愿意手把手教他精湛技艺的师傅，虽然他有强烈的表现欲，总想在人们面前证明自己也会两手，但他在工地上被分配的工种一直都是和灰、搬砖、清理杂物，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工。那其实是最苦的一个工种。在八九十年代，砌墙用的大都还是普通的砂灰，他需要在凌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提前和好几盘灰，待正式上工时，保证师傅们有灰垒墙。我曾经在高中时期的暑假里跟他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睡意迷蒙中知道他早早起了床去和灰，也见过他弯着腰撅着身子使劲儿推着斗车送灰的样子。虽然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却又是地位最低、收入最少的。

我最期盼父亲从外地早点回来，是在我读初中一年级的下学期。那时麦子快成熟了，眼看着别人家的壮劳力都陆陆续续回到家来，并已经开始平整场地准备割麦了，而我父亲却还没有影子。于是期盼着，期盼着，在某个深夜里，父亲背着他出发时带走的那套行李终于回来了。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帮他解开那包裹紧实的行李，其实是想看看父亲有没有带来什么好东西。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从外地打工回来，偶尔会带回一些令我感到十分惊奇的物件儿。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快过年时，他带回来一些五香碎牛肉，让我提前品尝到了只有在年节的日子里才能吃到的肉。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能够清晰地想起当时的那个五香牛肉味儿。那个夏天我虽然快到十三周岁了，但还不能够挑起家务事，父亲仍然是整个家庭的主心骨，我们都在等他回来，然后商讨怎么收麦子。那个深夜，我们最终决定请收割机割麦。那时的收割机还只是一种挂在小型拖拉机前面的机器，仅仅能够把麦秆割翻放倒在地，之后还得靠人把麦杆全部拉到场地上，再由拖拉机拖着石磙碾压个把钟头，才能收到麦粒的。那年割麦，我们家是第一次用机器收割。第二天一大早，在我去上学的路上，父亲光着膀子，去村里请收割机了。清晨的阳光，斜照在父亲的后背上，皮肤里透着一整片暗红色，那应该在工地里印下的。我一直走在他的后面，看着他那两只胳膊，垂挂在瘦小的躯干两旁，胳膊与身体两侧之间的距离很大，分明是已经畸形了的样子，在阳光里形成一个类似“大”字的背影。

上初中二年级时，我很想要一根牛皮皮带，因为同学们的腰间都穿着一根两指半宽的棕色牛皮皮带，让我很是羡慕，也羡慕了很久。父亲不知何时私下里攒够了钱，带着我到镇里的集会上，给我买了一根牛皮皮带，终于让我如愿以偿。那时，父亲在工地里一天顶多挣个七八块钱，而那条皮带，我记得是十四块钱。初三的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我们人手一本大词典，我迟迟没能买到，一是因为书店里没货，另一是因为感觉太贵了，要三十多块钱，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钱买。我也跟父亲讲了几次，然后就在某一天，父亲突然来到学校，给我送来了一本新华书店刚到的最新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定价四十元。至今，这本词典还在我的书架上放着，平常读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词，我仍然会习惯地拿出词典去查阅。

我在县城读高二的时候，父亲有一次骑着自行车从家里给我送来一袋面粉，和我一起送到学校的食堂后，他说要去买把锄头，然后就走了。没过多久，在我正上课的时候，他竟然又返回学校，来到教室门口，侧着身探出脑袋寻找我的面孔，待我跑到教室门口时，只见他伸出手，递给我三块钱。我想，那应该是他买过锄头后剩下的钱，而且我觉得那应该是他仅剩的三块钱了。说实话，那时的我并不希望他衣着破旧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和我的同学面前。但是直到现在，此时此刻，我才终于能够完全理解作为一个父亲，当时是以何等自豪的心态想来看看自己的儿子在县一中的教室里如何上课的。

然而，我却是令他失望的。我没有如期去参加高考上大学，而是在高三上学期还没有进行到一半时就主动退学了。这让他无端地背上了一个不能供我读书的黑锅，成为村里人笑话的把柄。后来，我意识到上大学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于是去找一位与自己很要好的老师，表达了决定重新上学的想法。我的那位老师就抽空来到我家，找到我父亲劝其供我去上学，他当时可能也是认为我的家庭条件是无力供我去上大学的。那天我正好不在家里。后来听我的那位老师讲，当他跟我父亲说完上大学的好处后，我父亲神色凝重地说，只要我有心去上学，他就准备去山上给石料厂推石头，父亲听人说推一斗车石头是五毛钱，他觉得自己一天推个上百车不成问题。那一年，他已经五十周岁了。

事实上，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如果跟他深度交流，从言语中便能感觉到他比正常人少了那么一点儿心思。当然，他也总想着能够很快挣到大钱来改善家庭条件；他跟我说过很多次哪个地方的工资高，他打算过去，好好干上一段时间，然后挣一笔钱回来。但他又缺乏耐心，不能在一个工地上坚持做工，总是干不了多久就会因为不对自己的脾气而甩手走人，所以常常到季节了却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钱，这是我家里一直贫困的原因。但他很热心去给别人家帮忙，虽然不拿工钱，只要人家喊他一声，他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而过去，甚至能够给别人家白白干上十来天的活，却把自己家里的事情抛到脑后边，包括应该去挣那些早已紧缺的最基本的家庭生计开支。

虽然父亲没能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我依然认为他是一个好人，秉性敦厚，心地善良。记得我小时候，只要有讲外地口音的人走进家门乞讨粮食，他会毫不犹豫地扯下一串挂在墙上的玉米棒子拿给人家，或者从盆里满满舀上一大瓢冒了尖儿的面粉倒进那人早已准备好的袋子里。那人嘴里千感万谢，过段时间还会过来讨要粮食，父亲也总是那句话：谁还没有受过苦作过难的时候。

门前路边，茶余饭后；田间地头，劳作间歇；村里那些心眼儿较多的人总是拿我父亲开玩笑，我有时实在看不过去了，就会与那些大人吵架，但父亲从未与人计较过，依然是笑哈哈的样子。即使跟人因为某些事情闹了很深的矛盾，见面都不说话了，但只要哪一天为了集体利益，他依然会与人家共同出力做事，从此不计前嫌，一笑泯恩仇。他的胸怀比那些人宽广得多。

然而，父亲五十二周岁那年开始抑郁，性格也从一个平时爱说笑的人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再跟人交流。那时，我得知一个词叫脑萎缩。在他五十岁那年的夏秋季节，他去某个工地上打工，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与人发生了争执，竟然被那人用铁锨朝他头上狠狠地砸了几下。我想，这应该是他脑萎缩的一个重要诱因。后来，他的肢体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经常摔倒，尤其是在气温突然下降的早晨，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孱弱。我曾无数次祈祷父亲最起码能活到七十岁，然而，父亲终究没能活到。但是他并非死于脑萎缩，而是因为腹腔里竟然不知何时长了一个巨大恶性肿瘤。造成这样的结局，我至今仍然认为是自己没有好好照顾他。如果我平时多注意一下他的饮食卫生，勤带他去做一下体检，我想，他不应该得那么严重的病。作为他的儿子，我的出生肯定给他带来过无比的欢乐和对未来美好的期盼。他把他此生尤其是老年时的期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但我却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最终遗憾而去。我常常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哀叹父亲过早地离世。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也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中。

2022年的父亲节，那天是农历五月廿一，正好是我父亲去世两周年的日子。那天，当我想起父亲的一点一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与痛，泪盈满眶。如今，父亲已离我而去三年，每每想起他时，我依然会禁不住泪湿枕巾，毕竟，我们在一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虽然有过无数次的烦恼，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于无形中永远维系着他与我此生的父子关系。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在儿时某个贪婪的早晨，他用满脸的胡须将我从沉睡中扎醒；或者在村里的街道上，他把我举到头顶，让我跨坐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摆动身体，扭来扭去；还有我刚上育红班时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他突然走进教室里，从怀里给我掏出一个用草纸包裹着的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烧饼，当着全班人的面对我喊道：“孬货，给！”……虽然在事实上他没能给我一个优越的成长环境，但他确实已经尽了一个为人之父所应尽的责任；而我，却没能尽到一个为人之子所应尽的义务。我实在是对不起我的父亲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然而，作为普通平庸的人，又有何德何能而流芳百世，永垂不朽？唯有拙作杂文，以哀思我那苦命而可怜的父亲。

2023年7月8日 农历五月廿一 零点四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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