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面对静峙的群山、流动不息的长河、东升西落的明月、四季飘香的百花，深感自然的可贵与荣禄的卑微，山林的清静与官场的污浊。深刻的人生思考使苏轼对沉浮荣辱持有冷静、旷达的态度，领会“俯仰尽法界，逍遥寄人寰”，（《南郡妙峰亭》）［９］顿悟“事事一场梦，人生几度凉秋”。（《西江月》）［１０］因此苏轼随缘自娱，自得其乐，以旷达的胸襟面对人生，在观景中得到精神的解脱。

如在黄州时，作者把这座山环水饶的荒山描绘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知笋香”（《初到黄州》）［１１］，多石崎岖的坡路则写成“莫嫌荦确破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１２］，在曳杖徐行与坎坷僻静的东坡上，诗人对铿然之声的自娱自爱，正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潇洒。韩愈处贬所则怨愤郁燥，作诗怪癖荒冷。如《永贞行》：“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江氛岭祲昏若凝，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１３］贬所环境的极度险恶，引起诗人内心的惊恐震荡，而无罪遭贬的身世际遇，更使诗人心如汤沸，百忧俱来。柳宗元亦然，柳宗元多描绘具有蛮荒特征的山水景物，表现出幽愤、惨惧的情感特征。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１４］印证着贬谪诗人的人生苦难，充溢着诗人的悲伤情趣。而苏轼被贬至惠州时，却作诗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之二），在惠州合江楼亦一样显浪漫洒脱，“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竹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面对厄运却掀髯一笑，处贬所却似蓬莱在蓬莱仙境中“醉眠芳草”，真为豁达诙谐。柳宗元则内心痛苦深重，因而在创作山水诗时，那种沉郁的情感便在诗中体现出来，如《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谪弃殊隐沦，登陟非远郊，所怀缓伊郁，讵欲肩夷巢？”从中可以看出诗人既不能如隐士那样恬静，又不能如一般漫游山水者那样愉悦。痛苦、怨郁、孤独之感时时伴随他身边。苏轼则随缘自娱，以诗写理，寄予情趣。他的《慈湖峡阻风五首》其五也寓理于景：“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的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潺岩”。水行风阻是古人常遇之境，诗人却将表象与内涵相接，用“人间何处不潺岩”一语双关，表现他对人生道路的看法，寓意深刻。及贬儋州，又说：“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这种乐观旷达的核心是坚毅的人生信念和不向厄运屈服的斗争精神，所以苏轼在逆境中的诗作依然笔势飞腾，辞采壮丽。如《八月二十六日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稃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久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苏轼从儋州遇赦北归时所作，诗中流露出战胜黑暗的自然豪情和宠辱不惊的阔大胸怀，气势雄放。

借山水以言哲理亦是苏轼山水诗的又一大特色。“身行万里半天下”的苏轼，奔走四方，饱览奇景伟观，并善于从客观事物中见出规律，表现出强烈的哲理意味，在他眼中及平常的生活内容和自然景物都蕴涵着深刻的道理。例如著名的《白步洪》其一，全诗的整个前部分可以用一个“险”字概括：“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四山旋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的乐虽一快，何疑水伯夸秋河。”而诗中的后半部分作者就转而谈人生,社会问题，进行佛理禅观的思辨：“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谈论佛老的时空观，谈论如何使险恶的百步洪变成一弘溪水，那就是能超脱时空的限制：“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珠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蒿眼如蜂窠。”但是这还不够，还要进行到“无”，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但愿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此诗前半部分描写百步洪之险，后半部分谈如何对待人生与社会的险恶，从而使百步烘之险具有了人生社会险恶的象征作用，使意象具有了哲理性。王维诗画兼长，一向兼有诗人与画诗的天赋，用画意作诗，凭诗情绘画，使山水诗与山水画互为渗透，融而为一。他的山水诗不仅体现出画诗的构图，色彩和造型之美，还能充分表现山光水色在时空瞬变中的神采。他怀着诗人的情愫，紧握画师的彩笔，使简洁优美的诗句能同时显示千里山河的绝妙画境。但在他的一些山水诗中很少寄予深理，多直描山水，且清淡闲适，不似苏轼那样豪放旷达。王维的《栾家濑》：“飒飒秋风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同样是写水，王维却写出一个白鹭出没、溪水潺潺的幽静之地的风景图。《白石滩》亦然：“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同样是单单给人呈现出一幅色彩明丽、景色幽美的图画而已。王维也有些以玄理议论入诗的，如“欲问义心义，遥知空复空”（《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无一有法真，无有一法垢”（《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等等，抽象玄虚，指辞笼统，削弱了诗歌的形象性和感染力，即如明人李梦阳的《空同子•论学上篇》所说：“王维诗高者似禅，卑者似僧。”王维诗中有太多太多清空虚莹之境。而苏轼的则动感十足，笔势飞腾，意蕴深刻。葛晓音先生曾说：“王孟诗派将观赏和感觉相结合，以会景生兴，‘即景造意'为基本特点，诗兴由景物触发，景物大体上保持其本来面目。诗人虽然也凭主观感受取舍，或通过想象美化，但以客观描绘为主。”［１５］“唐诗之源于赋体，在与画面的对仗对偶；苏轼之于赋体，在展示心灵纵深之铺排；王维等唐代诗人可以说是通过描写山水景物来表达自我的巨匠，而苏轼则是通过比喻意象阐发思想情趣的大师”。［１６］我们可看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是一幅绝美的泼墨山水画，更像具有动感特色的蒙太奇，诗人使用迅疾而来、飘忽而去的三个意向-----如同“翻墨”的“黑云”、“跳珠”的“白雨”、“卷地”而来的“风”，诗人通过巧妙的剪接拍摄成色彩斑斓、寓意深刻的画面。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来势凶猛的、顷刻即逝的西湖骤雨，不正像人生风云一样变化无常吗？诗寓哲理与意向，以意向表哲理，让人更有涵咏不尽的意味。采用与此诗相似的意向用法还有《六月十二日夜渡海》（诗内容前面已举）《慈湖峡阻风五首》其二：“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尤有小船来买饼，喜闻墟落在山前。”写出在于归路茫然中化出的柳暗花明的人生境界。

苏轼也有一些写清静之美的诗，如“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答李公择•中秋月》）但不是简单的描景之作，而从中透出一种淡淡的人生哀伤，从“清寒”的“暮云”中、从“银汉”的浩淼中、从“玉盘”的金轮中飘逸了出来。得江山之助的苏轼既善于尽物之态，亦善于穷物之理。《题西山林壁》是最著名的哲理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者并不分峰具岭加以描述，却“想落天外，意生笔端，巧于以偏笔取胜。”此诗妙寄物外之理，意韵深刻。苏轼包孕哲理的山水诗睿智深刻，鲜明生动。试看“微风萧萧吹孤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行影相嘻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生忽忽忧患里，清景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舟中夜起》）前两句用错觉法表现出难以捕捉的情景：风吹晓蒲、疑其雨生，开门视之，月乃满湖。随后将迷离恍惚的夜景一一写出，化为“忧患”中的“清景”，令诗人“行影想嘻娱”，诗人创造出一种诗意栖居的人生境界。“天怜诗人穷，乞与供诗本”，（《僧清顺新作垂云亭》）“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苏轼意识到山水自然是“诗本”，是创作的源泉，所以他的诗在超越唐人只注重直感的耳目声色之娱与人生感受之情外，显示出追求理性感悟的个性特色，“不识庐山真面目”与“雪泥鸿爪”式的人生思考，蕴藉在其山水诗中，显示出苏诗不囿于情景描写，而是以景事为媒介，寄予奇妙理趣，形成宏观的艺术境界，正如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说苏诗“恒有远境”。［１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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